天阶夜色凉如水,骆禅檀跪在院中已有五六个时辰,从日薄西山至夜半三更,膝下的双腿已经麻痹到没有了知觉。 白昼里还未感到寒凉,入了夜,习习凉风吹过,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夏衣,更是不抵更深露重的寒气,只能缩了缩肩膀。 万籁俱静的深宫里,耳边传来几声零星的蝉鸣,夏热消退,夏蝉也逐渐消亡。 困倦得随时都会倒地的骆禅檀只能抬首,望着头上是四四方方的天,天空上悬挂着一弯弦月,可他的心里头空荡荡的。 自小他便知自己不受父皇宠爱,父皇也从未分给他一点关注。 今日,阿姐得了太子殿下送的纸鸢,带着他在御昌苑里玩耍,一时不注意就将纸鸢挂在了树枝上。他爬上树去替阿姐拿纸鸢,碰巧被路过的父皇和皇后娘娘瞧见了。 父皇说他举止无状,有失皇家颜面,罚他回宫后在院中跪满十二个时辰,不许饮水与用膳。 唯有阿姐替他向父皇求情。 “父皇,六弟年纪还小,若是在院中跪上一天,只怕会伤了身子。” “况且,这纸鸢是我带着六弟放的,也是我一不小心挂在了树上。六弟只是为了帮我取下纸鸢而已。” 骆帝看着跪在骆禅檀身侧的骆清乐,微微蹙眉:“你若替他求情,便和他一同受罚。” 不能连累阿姐和他一起受罚。 骆禅檀年纪虽小,却很是聪慧,反应也十分灵敏。 “儿臣知错,儿臣这就回宫领罚。” 骆禅檀的这一叩首和应声,便是骆清乐还有心为他求情,也没了开口的机会。 跟在骆帝身边的皇后一言不发,她素来不喜贵妃,自然也不会为骆清乐说话,她巴不得骆清乐跟着一齐受罚,好让贵妃跟着心疼。 而骆禅檀,她更是清楚皇帝对他的厌恶之情,为他求情,只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当然也不会做,只会袖手旁观。 骆禅檀一回玉兰殿,就乖乖地跪在了院中,贵妃娘娘不曾过问,宫人们也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全当看不见。 即使是皇帝不责罚他,宫里的宫女内侍们也都不将他放在眼里,平日里给的吃食也都是顾及着骆清乐的面子,才规规矩矩地给他送上。 阿姐是宫里唯一待他好的人。 “阿弟,阿弟。” 是他饿得出现幻听了吗,他怎么听到了阿姐的声音。 趁着宫人们都去歇息了,骆清乐偷偷地跑出卧房,到院子里来找骆禅檀。 她见他昏昏欲睡,脑袋左摇右晃的,就快要倒了,出手晃了晃他的肩膀。 要是这一头栽下去,肯定是要磕破脑袋的。 “阿姐。”他迷迷糊糊地叫她。 “阿弟,快看,阿姐给你带了水和包子。” 她笑着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手帕,手帕里装着两个包子,手里还抓着装着水的茶壶。 “这么久没吃东西,你定然饿坏了。” 看着骆禅檀如此受罪,她心生愧疚,若非是为了替自己取下那挂在枝头上的纸鸢,他又怎么会被父皇责罚。 骆清乐压着秀眉,眉眼露出疼惜与歉疚之情,将手里的茶壶塞进骆禅檀的手心。 “先喝点水润润喉,再吃包子吧。”她朝他清浅地笑了笑。 “谢谢阿姐。” 骆清乐带来的茶壶小巧,能装的水不多,不过几口就被骆禅檀喝空了。 他本就还在长身子的年纪,不过一会儿就肚子饿了,更何况饿了近半日。他直接一手抓着一个包子往嘴里塞,吃相狼吞虎咽的。 “吃慢些,阿姐再去给你打点水来。” 骆禅檀乖巧地点了点头。 等骆清乐去而又返,两个包子都进了骆禅檀的肚子。 他咕噜咕噜地又是一口气将茶壶里的水给喝空了,对着骆清乐咧嘴笑。 骆清乐被他逗笑,伸手拿手帕擦了擦他吃得跟花猫儿似的嘴角。 “吃饱了吗。”她问完后又顿住,“阿弟,这次是阿姐对不住你,阿姐不该让你去取纸鸢的。” “不是阿姐的错。”他急忙摇头。 下午出门时骆清乐身边没带侍女,因为她知道,她的母后也不喜她与六弟关系亲密。 虽说当初是母后主动要抚养六弟,可母后将六弟带回宫中后,也不过是打发下人照顾,自己却并不上心。时日长了,宫人们看眼色行事,也逐渐不将骆禅檀放在眼里。 虽然
,后宫里也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可她并没有一母所生的亲生兄弟。 所以,当初知道母后会给她带回来一个弟弟,她是十分欣喜的。她喜欢骆禅檀,他的模样生得好看,性格又乖巧。她看着他长大,将他看做是自己的亲生弟弟。 “阿弟,你躺在阿姐膝上休息会儿吧。”骆清乐不忍看着他一直跪着。 也是这个时候才有点不被人重视的好处。 白日里,宫里的宫人们来来往往,他是一点儿都不能偷懒。可现在,宫人们都睡下了,也没有人会特意来监看他是否还跪着。 便是偷偷松快会儿,又怎么样呢。 且在骆清乐的心里,骆禅檀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 “阿姐,你快回去吧,明早还要去早学呢。”骆禅檀摇了摇头。 “没事的,听阿姐的话。”骆清乐跪着,拍了拍自己的膝头,“阿姐陪你一会儿,等快天亮了,阿姐就回去。” 他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被阿姐的话语说动。他慢慢地想要挪动,可跪久了的双腿又麻又酸,他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 “阿姐帮你揉揉。”骆清乐扶着他伸直双腿,一点一点地帮他揉捏僵硬的肌肉。 “好些了吗。”她关切地转头去看他。 “好多了,阿姐,可以了。” 骆清乐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顺着骆禅檀的视线抬头去看天空上的月亮。 今夜无云,天上的那轮弯月格外明亮。 “阿弟,等你成年能出宫建府了,也带阿姐出去看看吧。” 她深居宫中,出阁前不被允许出宫。自她读识字,看了许多游记后,她便格外憧憬宫外的风景。 “好。”骆禅檀毫不犹豫地答应。 二人一起在院中等到天快亮,骆清乐才悄悄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骆禅檀又在院中跪了三四个时辰,踉踉跄跄地回了自己的寝殿。吹了一夜的寒风,他不久就发了高热。 “阿姐,阿姐。” 在神暗司内睡得不安稳的陶昭南听到声音就醒了,她绕过屏风走到床边,俯下身,确定是他发出来的呓语。 “喂。”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看他眉头紧缩,似乎是发了噩梦。 他趴在床上,她考虑到他身上还有伤在身,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试图把他从噩梦中叫醒。 “醒醒,醒醒。” 尝试无果,他并没有醒,反而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攥得很紧。 “阿姐,阿姐。”他的口中含糊不清地低声念着这两个字。 他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与他接触的这些天,他的肌肤一直都是冰凉的。可现在,传递到她手腕上的热量滚烫得反常。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探他的额头,根本不需要所谓的“温度计”,她很确定他是发烧了。 天道好轮回,这回轮到他了。 陶昭南轻摆了摆头,又叹了口气,觉着自己的手腕都快被他给捏断了。 “喂,有没有人啊!” 陶昭南朝着外面大喊,不久,池谓就闻声而来。 “你……”池谓刚想问她怎么擅自进尊使的卧房,就看见她被骆禅檀紧握着的手。 陶昭南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理,慢慢悠悠说道:“要是我不进来,你家主子就快……” 她思考着重新措辞:“发热,把自己烫死了。” 池谓看着床榻上神情痛苦的骆禅檀,留下一句我去找大夫,就没了踪影。 不是,你先让他松手啊。 还没来得及叫住他,池谓就像一阵风般速速离开了。 陶昭南无奈叹气,试图掰开他握住的手。可床上那人,即使是受了伤,在睡梦里,力气还是大如牛,她根本就掰不开他的手指。 或许是因为被噩梦惊醒,骆禅檀自己睁开眼醒了过来。 他一醒来,就注意到自己抓着那个女人的手,很快就松开。 而犯瞌睡半梦半醒间的陶昭南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松了,扭头去看床榻上的男人。 “你醒了。” 不知是不是做噩梦的原因,他的脾气更坏了。 “你进来作甚。” “你说梦话念得我头疼,睡不着,进来看看。” 骆禅檀哑然,久久才出声:“我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一直在叫阿姐。” 骆禅檀又安静了。 <
> 过了一会儿,池谓才带着大夫匆匆赶来。 陶昭南让开自己的位置,准备走出去,又被骆禅檀叫住。 “你去哪。” 池谓和大夫齐刷刷地转头去看她。 “我去补觉,我困。”她撇了撇嘴。 池谓没问过骆禅檀这个女人的来历和身份,此时看她的眼神很是奇异。 尊使大人的身边什么时候有过女人。 “待着。”骆禅檀命令道。 听他的底气,一点儿都听不出来是个病人。 陶昭南也不想激怒他,她人在神暗司,就算他有伤动她不得,可他的身边还有可供他驱使的下属,捏死她是分分钟的事。 她现在倒是不怕死,她怕的是,这个人会折磨她,生不如死。 神暗司时不时传来的惨叫声,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夫,您先帮大人看看吧。” 大夫又是望闻问切地看了一遍,总结道:“是因伤口疮疡引发的生热,我再开一副药,内服。” 池谓见此,心中更是愤恨不平。 陛下要罚,也当在所有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再罚。事情还没有查个明白,就先罚了尊使五十杖罚。 五十杖罚,若是换做常人,便是连命都没有了。 皇帝心狠,他替尊使心寒。 “陛下他……” “吩咐你做的事,做完了吗。” 骆禅檀打断他的话。 “做完了,可是……” “那就守株待兔,等着猎物上门。我累了,要休息,你下去吧。” 被打断的池谓哼了口气,气不平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陶昭南有些意外,她以为在他手下,他的下属应当都是死板,对他唯命是从,情绪淡漠的杀人机器。 这个人,看着倒是很有“生气”。 “看戏好看吗。” 飘忽的思绪被拉回,她语气很淡:“是你让我留下的。” “不怎么好看。” 骆禅檀轻笑了一声,盯着她的脸,威胁她:“你别想着如果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就算死,我也会拉着你陪葬。” 陶昭南并不意外,点了点头,轻轻噢了一声。 “说完了吗。如果说完了,我要去睡觉了。” 女人不以为意的态度让他犹如握着断了线的纸鸢,心里生出些烦躁情绪。 有牵挂的人最好拿捏,可一个人若是连死都不怕,那这个世上几乎就没有可以牵绊住他的东西了。 他向来所做之事都是斩断求生之人的退路,还从未做过让求死之人求生的事。 不过,这才更有趣,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