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口望去,邵他家四面墙,每面墙都安置了至少3个大架,每个架自天花板直立至地,内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正对着那面墙中间是连廊,连廊里做了内嵌的架,也是满满的。也许不是因为房子小所以显得太满,而是因为太满,才显得这房子小。神奇的是,人置身其中,却不觉得局促。或许是因为即便寸土寸金,屋里每一处能进光的地方都被保留了。阳光铺洒进来,又身处知识的海洋,让人感觉温暖且舒适。
倪安在屋里闲逛,偶尔抽出一两本翻看目录,斟酌一下又把塞了回去。邵他则坐在桌前忙他自己的事情,但每当倪安提问,他都会回答她的问题,结束后又继续沉浸回自己的世界。
比如:“这里的有多少,你数过吗?”
“不到3万本,具体没数过。”
又比如:“你家怎么还有这种?”
邵他抬头,便看见倪安手里拿着一本空白封面的:“那是澜阁那边收到的投稿样,兰台的号没下来,所以没有正式出版,也不在肆流通,但那是印刷版,不是佣手作,所以没有封面。”
再比如:“今晚吃什么?”
“吃面,不过得等我爸下班。”
好像在他的世界里头,并不存在什么出口和入口,精神的集中和涣散之间,也不存在什么需要缓冲的地方。只要一抬头一低头,就能立刻进入该进入的状态。
即便如此,几个回合后,倪安还是自觉地闭上了嘴。在别人家里,到处乱逛也不是,最后便自顾自地走到了阳台。
抬眼望去,小区里的树随风摇摆,阳光洒落其上,绿意荡漾得让人眼花缭乱。倪安趴在栏杆上,闭着眼睛听风声,听蝉鸣,静谧却又喧嚣,真是一个有阳光也有风的好日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杯水被放在了她的眼前。她慢慢睁开眼,便看见邵他端着水杯站在了她的身旁:“会无聊吗?”
倪安慢慢站直,挪过水杯道了声谢,摇了摇头:“是舒服,不是无聊。”
“舒服吗?像刚刚那样聊天,我怕我话太多你觉得我爱说教。但是让你一个人静静呆着,我又怕你不自在。家里不常来客人,所以这个度我不太会把握,你见谅。”
看着他小心翼翼有些局促,但藏不住事儿又坦诚的样子,倪安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笑还一边无奈地摇头。
邵他见状,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勾起了嘴角,但还是问道:“你笑什么?”
倪安清了清嗓子,手里的杯子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让人的思绪也跟着沉静下来:“邵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为什么你发新,从来不做宣传,也不做签售呢?”这个问题,倪安想了很久才问出口。
也许在外人看来,低调是他一贯的作风。可当倪安进了这行,接触了越来越多的作家,看多了这圈子里的风云变幻,有时她会不禁怀疑,他是因为过于自负,从不担心自己的新销量,才会一直如此。普通作家,十年间但凡有过一瞬间的不安,都不敢如此无惧。在这个飞速奔跑的互联网世界里,酒再香也害怕这巷子太深,还没走到,人就散了。
直到今天和他聊完,才发现他与“自负”二字,毫无关系。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太大,导致她有些混乱。
邵他知道倪安在想什么,那些话,爸爸、姥爷、澜阁的编辑……每次发新,与此有关的人都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而他的回答都是:“我害怕。”
果然,倪安还是听到了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以往只能通过他笔下的故事,去猜测他的人生,以为他会像他故事里的人物那般,会是那种肆意挥洒自己人生的人。但在真实接触到他以后,倪安才发现他其实没有想象中的洒脱,但要比想象中的更要敏感。就像是他俩之间的相处,明明是顺其自然,但他总会在结束之后,生出许多的犹疑,然后不可避免地因此而左右摇摆。
她知道他不可能是自卑的人,所以唯一的可能就只能是:“我害怕别人过度解读。”
一千个读者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1亿人眼里,就能对人的话,有1亿种解读。
“其实我话很多,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可是在无法说清所有的前因后果背景立场的情况下,我害怕别人对我有过多的解读。倘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理我。可当我是个公众人物,言行举止都会被放大,一句话就能激起千层浪。我又不愿去说那些不痛不痒的话,所以干脆将所有的话都在自己的里讲给别人听。在我看来,那样就足够了。”
邵他微仰着头,眼神看着前方,语气稍显无奈,可听得出来他是真心想要这么做。
可倪安还是有些不懂:“里的话,就不会有人过度解读吗?”
“不一样。”邵他回道,“如果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人会对我的语言、行为做出一个判断,这样的判断往往是临时的,所产生的偏差是一种误解。但对我写的里的内容进行解读,读的是我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这样的解读是对我所写下的固有信息所做出的一个判断,产生的偏差是观念上的……”
听到这,倪安皱起了眉,疑惑更深了。
可还没等她开口,邵他便说出了她心里的话:“你是觉得‘误会易解,观念难除’,对吗?”
倪安点了点头。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可事实上,我会因为这种想法而产生欲望,想要说更多的话来解开这个误会。然后再次被人误解,不停地解释,再不停地被误解……就像滚雪球一样,我好像永远也解不开他人对我的误解,但是每一次解释都会陷入更深的误解当中。
“可观念不一样。我们在这世上,从父母身上获得的天分不同,所处的环境不同,相处的人也各自形色……这些经历都造就了我们所独有的观念,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别人不认同就是不认同。我尊重这些观念上的差异,也会站在对方所说的视角上去重新了解自己。但终究,我能做出的改变也仅限于我自己。其他人,我难以改变,也无法改变。”
邵他说完,表情依旧淡淡的,情绪没什么起伏。倒是倪安心生感慨,沉默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啥。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和交流,就像心理学家查尔斯·利所说的,我们难免会把人当作是一面镜子,来感受自我的存在。而自我,只和自己有关。别人的想法,并不重要。我们只关心听到别人说话的瞬间,我们自己的的样子。至于别人想要说些什么,似乎不太重要。
所以他的确没有必要去说些什么。我们交流的过程中,通过字所表达的不一致,或许就是彼此在确认自我时所产生的碰撞。各取所需,然后各自散场。
她理解他的想法,但依旧觉得有些遗憾。人类对自我的执着追求,决定了人与动物之间的不同。但也同样是这种执着,让人类在鲁莽和懦弱之间迷失了方向。我们最终收获了自我,却也很容易丢失这个世界真正的声音。
“那我呢?这些话,你对我说,你不会害怕吗?”感慨过后,倪安打破了这宁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