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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八)

兰昭儿倚坐床头,扇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头部传来一阵阵的难以忽视的钝痛感,让她分外不适。 她把自己放回床上,再一次的,寒意有如冰流冲入了心脏,沿着血管流遍至全身。 林小婉替她调着一壶鲜熬的牛奶,用手感觉温度正合适,兴冲冲地将瓷碗捧给了女子。 兰昭儿不愿意拂她的面子,缓慢地坐起了身,双手接了过来。 “小婉姐,北陆好冷啊” 她舔去唇上的奶渍,语调软绵绵地抱怨:“冷得我头疼。” 银丝炭烧得正旺,屋内温暖如春。 林小婉没有接她的话,伸出粗糙的手指,按上女人的太阳穴,轻而缓地揉了起来。 对于生病的真正原因,二人心照不宣。 兰昭儿抬起脸,眼望哑女娴静依旧的面容,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点儿矫情,内心生出了羞意,尴尬地找补:“好像也不能怪天气” 似是想起了什么,兰昭儿神色转为涩黯,声音也显沙哑:“景他不来找我,要和别的女人结婚,我也没有办法,有些事情强求不来我很乐观的,就再伤心几天,最多下个月就好啦。” 林小婉朝她温柔一笑,手指翻转,示意道:“看会儿吧,你的灵术许久没有温习了,要是忘记该如何是好啊。” 灵术早已在兰昭儿的骨血中留下铭印,灵人合一,她不可能会忘记。 可细细地想了一下,解读出林小婉的言下之意,点头认同:“姐姐说的对,学业不可荒废。人会变,但知识永远是属于自己的。” 夕阳给云彩渡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燕珩沐浴着余晖步入屋子,见桌上摆着的羊皮卷轴,兰昭儿的精神也不错,看得十分专注,不禁在心中一笑,关切地问:“兰兰可是好些了?” 兰昭儿习惯性地摇摇头,想了一下,又点点头,“嗯,下午没有那么冷,我没有那么不舒服了。” 燕珩忽然起了逗她的兴致,望一眼窗外的枯木,随手编了个睡前故事,噙笑道:“很久很久以前,山里有一只小灵雀,非常的讨厌寒冬,因为在冬天的时候,柔软的翅膀舒展不开,羽毛也没有春天时有光泽,只能可怜兮兮地窝在被子里冬眠。” 兰昭儿愣了一霎,方才意识到燕珩在拿她打趣。 香雾氤氲簇霞,美人面容熏然,抬起脑袋认认真真地解释,“小王叔,我没有冬眠。外面太冷了,我不想出去,所以躺在床上休息。” 燕珩见她的神情一本正经,觉得极是可爱,目中染上了浓浓的笑意,胸口也逐渐温热,俯下身,理了理女子雪白松软的裘毛,顺势在她身后坐下。 “小王叔,你不去参加泰王子的婚礼吗?”兰昭儿好奇问。 在燕珩心中,卓尔泰结婚一事,被划分到了无关紧要的类别里,揽她坐到腿上,“不去,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兰昭儿樱色的唇抿成一线,佯装担忧,“这样没关系吗?泰王子和大王会不高兴吧” 燕珩一臂撑于案上,懒洋洋地说:“兰兰,大王的心意岂可随便揣度?” “更何况,又不是我结婚,非要我去做甚?贺礼送到,心意便至。一天到晚整那些虚的东西,我没空陪小孩子们玩过家家。” 他傲慢地说道。 这不是谁结婚的问题,这是给不给王室脸面的问题。 兰昭儿觉得燕珩的想法蛮不同寻常的,虽然乍一听,似乎有那么点儿道理,他也有这么做的底气。 兰昭儿心念一转,试探道:“小王叔,我觉得这桩婚事扎罕公主不太乐意,泰王子也不太乐意。” 燕珩语气淡淡:“联姻乃国之大事,不管他们是情愿,亦或是不情愿,都不打紧。” 兰昭儿见他不欲多谈此事,只好采用迂回路线,猜测说:“多伦公主是不是也快出嫁了?” 燕珩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奇,“对。” “扎罕的哪位王子?是二王子阿赫图,还是最小的嫡子莫格根?”兰昭儿打探道。 “莫格根从小患有肺病,大概难以长寿,而且他的母亲身为续弦,备受冷落。老大君心里更喜欢阿赫图,他的支持者也多,继位的可能性最大,多伦会嫁给他。”燕珩无甚忌讳地说。 兰昭儿心里着急得要死:完了完了,梁国被夹在中间怎么办啊? “那泰王子更要不高兴了。”她说。 燕珩稍加思索,便知兰昭儿已然察觉卓尔泰的乱伦之心,喟道:“泰王子的心里藏不住事,他太年轻,不懂得隐忍,幸好大王发现制止得早

,才未酿成大错。” “这件事你心里知道就好。” 兰昭儿眉眼低垂,乖顺地说:“我保证不会到处去乱说。” 用过晚膳后天色已晚,兰昭儿在烛光下合上卷轴,打探问:“晟公子会去柔宛吗?” 燕珩搁置手中狼毫,颔首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小晟正是该锻炼的年纪,他要去。” 兰昭儿纠结了一会儿,小声问:“这次打仗会屠城吗?” 燕珩顿了一刹,“不会。” 兰昭儿转眼,两人视线相对,她的眼神与昔日的明丽清澈不同,似乎显得有些黯淡, “我听说大约是十年前,其他国家……被扎罕屠了五座城,砍下的头颅甚至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为什么扎罕要这样做呢?” 燕珩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扎罕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放纵军纪,而是不欲有后顾之忧。” 兰昭儿的后背生出了冷汗,强压声音中的颤抖,“城池已破,有何后顾之忧?” 火光照进了燕珩的目中,跳动不息,他肃然道:“从扎罕的角度看,长驱至敌国腹地,此时敌军占据绝对的地理优势,后路又有居民,在这样的情形下,己方容易被敌军从后方埋伏、包抄,将城里的人全部杀光、就地补给军需是最省事的办法。” 兰昭儿强抑心里的震骇,“可是您不这么做” “因为比起一时的便利,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不能丢失。” “什么?” 小厮送来了药膳,燕珩舀起一勺冒着白气的参汤,吹了吹,将瓷勺递到女人唇边,看着她咽下,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义。” 兰昭儿牵起一抹苦笑,“小王叔,您竟然会在意这样虚无的东西吗?” 燕珩淡然笑道:“我不在意,但大多数人在意。国以民为本,民众需要信仰,我等行事也需正当的名义。‘道义’,‘仁义’,便是一代又一代人流传下来的统御之策。” “扎罕那群蛮人没有道义,您为何要与他们交好?”兰昭儿暗暗攥紧了衣裙。 燕珩哂道:“权宜之计罢了,扎罕国力雄沛,短时间的合作各自捞些好处,未尝不可?” 兰昭儿斟酌了片刻,面上全无痕迹,嘴里怂恿道:“一山不容二虎,北境既在北陆之内,若是日后扎罕有衰弱之势,小王叔不妨考虑发兵一统北陆,以免其反扑。” 燕珩看向她的目光隐有些无语,“你说的好轻松,让人差点以为,你在和我商量明天去哪儿玩。” “我说的不对吗”兰昭儿假装无措。 窗外的枯枝随风摇震,燕珩扬唇笑道:“兰兰所言有理,但现在的我认为打扎罕太麻烦了,我打算把日子过得安稳一点。” 兰昭儿太阳穴痉挛似的抽了抽,“好的。” 凛冬漫长,在顶冰花的绽放中结束。 贺景恒坐在草地上,在阳光下仔细地阅读着来自北境的回信,眉心渐渐蹙起。 “宁宁这是什么意思?”他呢喃道。 一旁的木由不敢凑过去看信,询问:“大哥,写了啥?” 贺景恒回过神,眉眼间烦躁难掩,“甚么‘高山流水’、‘心照神交,’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实际上,贺景恒是学过这些典故的。 然而,一个人的脑子能装的东西有限。 长篇大论的繁杂历史、经学等东陆化难以真正进入贺景恒的脑子,所以一时半会儿之间,他无法理解江昭宁含蓄的用语。但直觉告诉他,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木由同理,他刚长醒没多久,才开始好好用功,还没学到这处。 木由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忽地灵光一闪,一拍大腿,有条有理地分析道:“高山指的是苍云山,流水指的是汇入弥海的十九条溪流。嫂子是在和你说一起看水青花的约定呢!” 贺景恒目中浮现出一线迷茫,耷拉下脑袋,闷声道:“可是她的写得好疏远,好冷淡,像是在避嫌” “哥,你怎么不明白呢,嫂子生你的气了!”木由十分笃定地说:“你联系得太迟了!耽误得太久啦!纵然是因为巧合,但嫂子又不了解状况,可能觉得你不重视她,就不想理你了。” 贺景恒乍然一惊,连根带土地拔起一簇花草,转向貌似有点机智的弟弟,“你说得对,宁宁不开心是理所应当的” 青年皱着眉头道:“但我想接她回来,她的态度也模凌两可” 浅浅的光落在

贺景恒的脸上,他的神情似乎益发忧虑,“宁宁受了许多苦,也许是心里难过,在闹别扭。但她一个人在北方太危险了,我实在不放心。她想怎么发脾气都可以,必须得先回来!” 木由想了半天,勉强编出了理由,“或许嫂子现在有重要的事务需要处理,脱不开身北境管控严密,大哥不妨先把接应的人马安排妥当,过段时间再问问她。” 贺景恒心情差到了极点,把野花根部的土粗暴地抖落,望着花束,极其幼稚地扯起了花瓣—— “她还爱我。” “她不爱我。” “她还爱我。” “她不” 贺景恒凝望着手中光秃秃的绿茎,气得一把将其甩飞,又拔下一朵粉红的格桑花,扯花瓣的动作越来越暴躁。 春寒料峭,哈扎勒热汗流淌满身,飞快地跑到了贺景恒跟前,露出一嘴干净漂亮的牙齿,笑嘻嘻地说:“殿下,快来看!兄弟们找到窍门啦!上战场绝对能把对面打到妈都不认识!” 却见贺景恒盯着没花瓣的花发呆,半天不理人。哈扎勒摸一模自己同样不太灵光的脑袋瓜子,疑惑发问:“殿下,你在做甚么?” 贺景恒恹恹地摆一摆手,不耐烦地打发了他:“别管我!”说罢站起身,拍去衣袍灰尘,箭步朝演武场走去。 哈扎勒迷惑地“啊”了一声,身上热的要命,捻起衣服疯狂扇风,“二公子,殿下又受了谁的刺激?” 木由扁嘴道:“还能因为啥?他女人不理他呗。” 城外西边的高坡上,一布衣男子坐于马背,眼望辽阔的碧野,灌下一口微凉的陈年烈酒,随手丢弃空空如也的酒囊,一挥马鞭,向南翎城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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