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又菱一夜未眠,窗外已经从暮色浓郁、更深露重到天际泛白,一整晚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让她觉得有些乏累,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关节发出“咯吱”的响声,就好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突然启动发出的声音。香炉里的香火已经灭了,只余下一些灰烬,蜡烛也不知道在何时流下了最后一滴泪,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盯着照片半晌,然后走了出去。
汽车在曲折盘旋的山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在一处公墓前停了下来,杨又菱抱着一束白菊花缓慢而沉重地走到一座墓碑前,她将花束放下,掏出手绢将照片上的灰尘擦拭干净,然后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下来,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石头,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哭声由小渐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哀嚎,惊得旁边树上的鸟儿纷纷飞离。
耳边似有声音传来,杨又菱止住哭声,抬头望向来人,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男人仔细地将一捧花放在墓碑前,看认真地看了几眼照片,才缓缓开口:“今天是儿子的忌日,我过来看看他,你看他还是一岁时的模样,我们却都老了,脸上都有了皱纹,不来看看他,或许以后都认不得我们了。”
杨又菱的心一窒,仿佛有一双苍劲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抓住了她的心,她捂着胸口,仿佛无法呼吸,脸上的泪痕像小河般蜿蜒盘旋而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男人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说:“我们一年难得来看儿子一次,就不要再哭哭啼啼的了,和他好好说说话。”
“是我对不起他。”杨又菱哽咽着说:“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活在愧疚里,却减轻不了我的罪孽,他还那么小,那么鲜活的一条生命,却因为的疏忽大意,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之上,为什么死得不是我?为什么要让我活着日夜饱受折磨?”
“事情已然发生,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男人悲痛地说。
杨又菱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接着说:“前天夜里我梦见他了,还让小时候胖乎乎的模样,但是全身湿漉漉的,他站在河的对岸不停地喊妈妈妈妈,可是河边没有船,我过不去,他叫累了,没有力气了,就渐渐消失了,他一定是在怪我,怪我当年没有保护好他,怪我让他这么小就面对死亡的滋味。”
“或许就是命吧!”男人在她身边坐下,回忆道:“我现在还记得他第一次开口喊我爸爸时候的情景,还记得他蹒跚学步时的模样,可是,我都有些忘记他的样子了。”
“子墨,是妈妈没用,没有照顾好你,我没有福分做你的妈妈,希望你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幸福快乐地过一生。”杨又菱轻声说:“我会日日夜夜为你祈祷。”
男人沉默地听着,他的内心远不如脸上表现得那么平静,每年的这一天,对于杨又菱和他来说都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杨又菱在墓前整整待了一天,大部分时间在流泪哭泣,有时候会喃喃自语,并不太听得清楚,她像失了魂的布偶一样没有生气,说出来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男人面无表情地坐着,但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太阳落下地平线,天际剩下点点余晖,本就安静的墓园更加寂静了,风吹过树梢发出呼呼地声音,在宁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偶尔有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更增添了一丝凄凉。
“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男人说,缓慢地站起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杨又菱嗓子嘶哑,眼眶红肿,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脑子放空,没有听见男人的话。
“回去了。”男人又说了一遍,同时伸手拉了拉他。
“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陪子墨,他一个人太孤单了。”杨又菱说,暗哑的嗓音格外刺耳。
“你这么做,除了让自己更加难受,还有什么意义呢!”男人说:“这么多年了,总该学会接受现实了,这个孩子终究是与我们无缘了。”
“你胡说!”杨又菱激动地叫起来:“如果真的无缘,他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孩子?他就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
“你这样冲我大吼大叫地有什么用呢!”男人平静地说:“子墨长眠于此,你就是再怎么哭再怎么闹也不能让他活过来,我们遗憾自责了这么多年,我想我们或许该学会放下,学会释怀,这样才能活得洒脱一点。”
“你说得倒简单,那个狐狸精给你怀了孩子,还是个男孩,你当然不会再在意已经走了的子墨。”杨又菱用力退了他一把,声嘶力竭地喊:“滚,你给我滚,用不着你假惺惺的。”
男人不妨后退了一步,但脸上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盯着墓碑上的照片说:“算起来,子墨已经走了十七年了,我们也从举案齐眉的夫妻一步步走向了陌路,或许你心里是怨我的,我也无法对你做到心平气和,我们渐渐没有了话题,勉强维持着一个家庭,但终究还是分道扬镳,又菱,你别怪我。”
“我知道你们都怪我!”杨又菱瘫坐在地上,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低声说:“我也怪我自己,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用自己的命去换子墨的命。”
“这件事说不清楚是谁的责任,但我们心里对彼此是存了怨气的,要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同床异梦,既然如此,还不如分开,子墨的过世是我们心里无法抚平的伤痕,每年我们都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揭开,洒下泪水,痛不欲生,又菱,不要再彼此折磨,也不要自我惩罚,到此为止吧!日子总还是要继续的。”男人长长地出了口气说。
“你现在好了,娇妻在怀,马上又有儿子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杨又菱嘲讽地说:“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你不要这么偏激,我说这些话也是为了让你心里好受一点,这些年,你的苦我看在眼里,我不想你再为这件事伤心。”男人抽出一支香烟却没有点,放在手里把玩着。
“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如何过你管不着,不需要你来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如果你有心,以后就来看看他,如果你没心,就不必来了,反正我们已经离婚,法律上你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杨又菱的情绪也渐趋平稳。
“血缘上,子青和子墨永远是我的孩子。”男人说:“就算是我有了新的家庭,这一点也是无法抹灭的。”
杨又菱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我们俩走到这个地步,谁也怪不了,只能说是命吧!我这辈子注定是生活在愧疚里了,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子墨走了十七年,我们也貌合神离了十七年,彼此都不痛快,分开就是我们最好的结果。你背叛婚姻,现在有了新的家庭,我不说什么,毕竟这些年我们之间也没有了感情。”她顿了顿接着说:“只是,青青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虽然时常对你不亲近,到心里还是记挂着你的,我骗她你在别处工作,这半年的时间问了你好几次,我都搪塞过去了。你要是有时间就回去看看她,免得她胡思乱想,这孩子从小就性格敏感,总爱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