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佩不敢违抗, 又是全身心信赖劳伦佐,捏着鼻子灌下圣水。
圣水质感腥稠如血浆。
约瑟佩抿唇,残液蓄在唇缝间, 晶亮一线。他用五指扣拢玻璃杯,晃了晃, 澄澈透明的水珠在杯底无辜滚动。
清水而已。
一晃眼,绮幻来袭。
约瑟佩天生为白翳遮蔽的紫灰左眼在刹那间重获视力, 极短,瞬息过后, 左眼再次陷入无知觉的盲中。
而在那瞬息之际,左眼与右眼所视之景象全然不同。
双重景象叠加。
水珠质感浑浊,黏附在杯壁上, 水痕残留的纹路诡谲, 如异魔细胞或淡白菌落。而约瑟佩并非身处内务修士的朴素卧房中, 这房间穹顶吊得极夸张, 哥特式高高耸起,空旷寥远, 镀金细梁呈辐射状支撑,空隙处绘满圣徒升天图这里是圣者劳伦佐的寝宫。
一条巨龙般庞大的青金魔蟒以蟒躯填满整座寝宫, 蟒头悬吊于穹顶正中,居高临下, 隔着近十码的距离,遥遥凝视着他, 蛇鳞刮擦皮肤的触感倏然袭来,凉滑、细密, 与蛇脊律动的肌肉,他竟身陷蟒躯缠卷, 而比这更恐怖的是
“啊――”约瑟佩惊骇绝伦,从喉间溢出嘶哑的哀叫,那极致的恐怖冻结了声带,他只勉强喊了一声,便感觉嗓子眼又痛又痒,像长了一层白毛,于是他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咳”
幻象破碎。
约瑟佩仍好端端地躺在内务修士房里。
他冒出一头冷汗,气喘吁吁。
左侧的盲眼出现类似的幻觉已不是第一次了。
不止这只盲眼,因高烧等副作用卧床休养这几日来,约瑟佩幻觉不断,且愈发严重。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在恍惚间听见爬行类的鳞片蹭过大理石与墙壁的细响,纷乱芜杂,层叠交替――那根本不是一条两条蛇。圣宫中密布蛇民,早已沦陷为蛇窟:嘁嘁嚓嚓,黑曼巴沿墙缝爬动,凝神护卫;嘁嘁嚓嚓,闪鳞蛇自枝状吊灯垂下,五光十色;嘁嘁嚓嚓,圭亚那香蛇摩擦着香腺,靡丽香潮在圣宫中涌动
那恐怖感太真实,几次三番,约瑟佩勉力蹭到地上,趿拉着木鞋,扶墙慢吞吞地挪到走廊。
而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反复发作的诡丽幻觉使约瑟佩濒临疯狂,他昏昏沉沉,几乎无法分辨现实、梦境与幻觉,有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在极致的精神混沌中,他只能不断祈祷,可就连那串白蔷薇念珠都会在某些时刻暴露出蛇尾巴的触感:他拨弄一片蛇鳞,念一句经,再拨弄一片蛇鳞
做出此等渎神之举,圣灵怎会聆听他的祈求
“啊”约瑟佩骇得手一软,念珠串摔落在地。
紧接着,那串念珠咻地蹿进床底。
约瑟佩瑟瑟发抖地伏下身体,浅紫罗兰色的眼睛噙着恐惧的泪水,朝床底那幽邃的狭缝间窥探。
念珠盘成念珠盘,瑟瑟发抖,不敢出来,像是在王后面前把事情搞砸了的蠢钝侍从,它抖得太狠,檀木珠串相磕,“哒哒”作响,渐渐地,白蔷薇念珠幻变成一条白化小蛇
是蛇。
一切都是蛇。
“呜”约瑟佩大梦方醒,冷汗淋漓。
他呜咽着蜷缩在被窝里,已哭得面颊湿红,那“哒哒”声原是他牙关磕碰的轻响。
又是一场多层重叠的蛇梦。
蛇梦套着蛇梦,幻觉连绵幻觉。
层层跌落。
永无止境。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否仍在梦中。
“圣父,圣灵,救救我”约瑟佩濒临崩溃,他掩面啜泣,肩头剧颤,泪水溢出指缝,闪闪烁烁。
这时,劳伦佐墨灰色的影子将他笼住。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他伏向约瑟佩,凉丝丝地问,修长指缝间夹着一小玻璃瓶活血药油状的东西。
那头色泽极浅的铂金发丝在白袍映衬下显得无比圣洁光耀,那阴险狡黠的腔调听在无比敬爱圣者的约瑟佩耳中亦有如神谕。
“圣父,蛇魔用噩梦纠缠着我,我又梦见了蛇”约瑟佩哽咽,语无伦次,他裹在薄被里,战栗得像一片残破的风帆,“每当我以为我清醒了,我就会坠入另一个蛇梦中,求您驱逐它们求求您呜”
“别怕,我的孩子。”劳伦佐张开双臂,以宽慰之姿轻轻拥住约瑟佩,语调絮絮如情话,“蛇魔不会伤害你,k绝不会”
“它会,求求您驱逐它”约瑟佩将哭得通红的脸贴在劳伦佐肩头,流泪哀求,那面颊的质感软得像一小团糯米。
他秀气的鼻翼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