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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枪一掷乾坤破(一)

六月的太阳较为温和,苏曼迎光打量着新缝成的刺绣,越看越觉得差强人意,秀气的鼻子微微皱起,唉声叹气个不停:“我怎么总是绣不好呀其他女孩子手都是那么的巧,针脚细密又整齐,丝帕上的花鸟草木仿佛是鲜活的,好看得紧。” 心中难过,低下脑袋道:“亭哥哥最是讲究,我绣的丑东西,他不会喜欢的。” 兰昭儿接过手帕打量了一会儿,认真道:“我却不这么看。” 她指着手帕道:“丝帕的一针一线都凝结着曼姐姐的心血。以白阁主的身份,甚么漂亮稀奇的物件儿没见过?其他女子绣工再好,难道能好过千机阁中最顶尖的绣娘?可曼姐姐是白阁主的未婚妻,只要是你送的,他心里定是十分欢喜。” 她说得条条有理,苏曼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忽地念及过往,眼中再度显露出忧愁之色,叹道:“兰妹妹,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好像在梦里一般” “姐姐何出此言?”兰昭儿不解。 “喜欢亭哥哥的女子那么多,我的资质不算是顶出众的,以前,亭哥哥对我也不甚在意。我知道,若没有你在身旁给我出主意,大概也是轮不上我的” 兰昭儿只笑,“想那么多作甚?” 苏曼抿住粉唇:“我担心将来成婚以后,日子一长,他会嫌弃我平庸无趣。” 兰昭儿温声宽慰道:“怎么会?姐姐相貌端丽,自小饱读诗,与白阁主兴趣极是相投。白阁主品行端方,岂是三心二意的小人?” 眼望座旁雪肤花貌的少女,苏曼不禁心生艳羡,“兰妹妹,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格,我都是远远比不上你的。没有男人会不喜欢你这样玲珑漂亮的姑娘,我看小王爷对你,可谓是死心塌地。” “我对亭哥哥固然情深爱重,可对亭哥哥而言我与他相熟不过堪堪一年。我知晓他不是朝三暮四的人,但若是婚后逐渐疏远冷淡,我又能如何呢?自怜自伤罢了”苏曼思及此景,心中悲戚,目中已有泪光闪烁。 贵族小女儿家的牵肠挂肚,在懵懂时期便被搜罗,以圣女之名培养数年的兰昭儿,其实是不太能共情的 话虽如此,管用的建议还是能给的。 兰昭儿沉吟一刹,朝苏曼诚然道:“姐姐何必妄自菲薄?诚然如你所说,不愁吃穿的平淡日子又有甚么不好?况且男女之间最忌讳一厢情愿,女子犹是,夫妻的情谊需靠双方经营。他爱你三分,你就想办法让它变成七分,再让七分变成十分。” 苏曼愣愣地听完,仔细思索了片刻,认同道:“确是如此” 兰昭儿轻轻拍了拍苏曼的手背,安抚道:“姐姐不必过于忧心。我与白阁主相识虽仅一年,但在我看来,白阁主性情孤洁,若不是真心喜欢姐姐,又怎会主动向大王求娶?” 忆起前月宴会中事,苏曼感动犹存,心情顿时舒畅不少,朝少女笑道:“那日席间,贵族女人们的眼神像是要把我活撕了。爹爹说,若不是兰妹妹你随机应变,以天相作保,大王其实是想将这桩婚事糊弄过去的。” 忆及此处,对于宝岱王的拖沓,只觉疑惑,“咦为什么呢?” 兰昭儿稍一推算,心中恍然大悟,寻思到:“之前未曾注意,但就那日情形而言,如果我没有猜错,王室的花朵亦对白亭有意白亭生得那副相貌,品行端正温润如玉,多伦公主与他相识多年,芳心暗许也在情理之中。” “白亭对此定是知情的。他求娶苏曼略显仓促,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他应该是喜欢苏曼的,但是真叫人玩味。” 情爱之事果然复杂,兰昭儿心觉麻烦,正待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天大的麻烦就来了。 正品着点心,苏府家仆来报:“兰祭司,御都军长官有请。” 近来无事,兰昭儿生了满腹疑惑,起身询问道:“长官贵姓?” 家仆说:“回姑娘,他说他姓裴。” 厚重的云层从西北飘至,最后一缕阳光也被遮挡。天幕苍白而阴郁,漫漫长草于风中起伏不定静,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城外的林子里,裴无忌言简意骇,将近来变动一一向少女叙述。 听闻护都军队在暗中调动,兰昭儿脸上的惊愕根本无法掩饰,“吕不为突然广颁军令,意欲何为?” 裴无忌只是摇头,“我级别不够,高层的具体计划尚且不知。但御都军内有风言风语,说吕不为半月以来,累计派遣了数支精锐武士出去执行任务,悉数为他的心腹手下。” 兰昭儿霍然抬目,急忙追问道:“可知去向?”

“往南。” 兰昭儿脸色刹地一白,“南方他们要去南翎城!” 裴无忌嘴唇动了动,默认了她的猜测,继续低声道:“御都军近来调动,大王全权交予吕不韦负责。寻常城门防守不过百十卫兵,自六月中旬以来,竟然增至千人,甚至还派遣数十支百人中队在城中夜巡。出城通道基本封锁,看这架势,恐怕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兰昭儿双膝一软,差点儿坐到地上。裴无忌看她状态不对,想要上去扶她一把,但又见她姿态抗拒,只好收回了手。 林风吹过,兰昭儿很明显地发起抖来,理清思路后,心中的惊骇根本压不下去:“吕不为此举针对的别无他人!他想直接对老王爷下手,派兵控制南方封地,再将小王爷强留金勒为质,以此来要挟云理王!” 这种时候顾不得其他,仅纠结了一刻,裴无忌下定决心,看向少女道:“你你现在是占星殿的十二祭祀,又有狐陆的头等军功在身,在王都的名望很高。不如先行一步上金颂台,如此或可不受牵连。” 明白他的意思,兰昭儿愕然抬眼,神情可谓难以置信,“你让我和他撇清关系?你让我在这种时候背叛他?” 刚说完,手腕便被他用力捏住,裴无忌眼中不可抑制地带上了狠厉,“没有时间了谁也没有想到吕不为会在这个关头突然动手!王庭派出一众高手截杀,巴古达亲王一脉在劫难逃!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你现在不和小王爷划清界线,将来只怕是有口难辨!” 四野静了瞬息,兰昭儿甩开他的手挣脱了桎梏,冷冷地反问道:“我辩解什么?他做的事情我哪件不知道?” 裴无忌胸口一震,声音愈发高厉,几乎要压过呼啸的风声:“那你要怎么办?陪小王爷去死吗?他是云理王的外孙不一定会死,到时候只有你会没命!” 却见兰昭儿止不住地摇头,含泪驳斥道:“不行绝对不行!你知不知道我在青玉过的什么日子?我甚至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的人还是待售的首饰玩意儿!景恒对我很好,很好!我不可能背弃他!” “你冷静一点!”裴无忌平生第一次吼她,语气亦极为焦躁:“吕不为很大可能不敢杀他!先担心你自己吧!你知不知道,在混乱下,一个失去庇佑的女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耳畔啜泣声不断,兰昭儿哭了一会儿,哽咽着说:“是,景恒可能不会死。但他的家人全都会被吕不为杀死。他会被宝岱王幽禁、羞辱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 她感觉自己仿佛掉落到了冰窟中,浑身都冻透了,濒临破碎:“景恒不能像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思及此处,兰昭儿的心脏痛得几要裂开:“绝对不可以!我不允许!” 裴无忌倚靠着青松,听到了这些话,脸色愈加难看,长久地沉默下去。 泪水还在掉,兰昭儿弓下身体,头尖锐地痛了起来。 现在的她,不是大梁安富尊荣的郡主,身处异陆敌国,手里既没兵也没权,一个空有头衔的女祭,她有什么办法去救他? 她的手上有哪些筹码? 军功?灵术?名声?长年累月的沉淀后,这些或许有用,而今,如何能敌得过千军万马? 璇玑阵! 只要对阵眼的灵咒稍做改动,她就可以把金勒变成一座迷宫。 仅仅在极短的时间内有效。 “对对。”兰昭儿魔怔似的喃喃道:“有法子了。” 她鲜少这般失态,裴无忌直觉相当不妙,扯起又干又哑的嗓子急问:“你要做甚?” “我要帮他逃回去。”兰昭儿坚定道。 绒绒寒意霍然从心底升起,裴无忌从牙缝里挤字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惨淡的苍穹下,冰纱在风中飞舞,白得纯而脆,有如蔷薇般。兰昭儿扬唇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死局又如何?我把棋盘掀翻,不就成了?” 院中脚步声凌乱,十一往复徘徊个不停,殊无昔日的冷静沉稳。他一次又一次地望向案前的青年,企图获得一点指示,什么都好,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里乱转。 贺景恒沉吟须臾,问道:“信一直没有送达,是吧?” “是。” 按照惯例,七八日前便该送至城中暗桩。可十一今日前去,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门口瞎眼老仆与他说,庄子里的人前两天已经走了,极是匆忙,许多贵重的物件儿都来不及收拾,不像是出门游玩,倒像是在逃命。 贺景恒凝

眉道:“往常与封地联络,皆是父王派遣心腹前来,就算路上有几日耽搁,也不至于音信全无” 不止是南境,云理王的线人也杳无音讯,综合桩桩件件看来 贺景恒眼神陡地转锐,“出事了!” ——“主子!” 二人转身望向声源,只见暗卫十七飞奔而来,神态中惊恐难掩。“主子!城门封锁了!” 十一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复盘起来:“暗桩莫名消失、老王爷杳无音讯、城门突然封锁戒严” 世上从来没有那么多巧合!十一心下大骇,转首看向青年,却见贺景恒“嚯”的从腰间抽了刀,目中全是戒备之意,“看来是冲我来的。” 没人能反驳这一点。贺景恒强压翻涌的躁动,迅速在脑海中盘点起来:“吕不为既然敢朝我动手,父王一定也出事了。或许已经被宝岱王挟持控制,要是情况更糟,父王他恐怕!” 思及父亲弟妹的境况,手掌几乎要将石桌捏碎。 到底是按耐不住,十一快步上前跪道:“主子,来不及了!趁王都的护城军尚未包围府邸,属下护送您出城!” 贺景恒按住眉心,嗓音沉沉地说:“难。” 在防线建好的情况下叛逃出城,不是一个“难”字就能概括的。 贺景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望向十七问:“城门守兵人数几何?” 小十七年纪极轻,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此前从未见过此等阵仗,心中害怕,声音都带上了明显的颤抖:“东、西、南、北四大城门,每一处都至少有千数以上的士兵把守!吕不为另从御都军抽调了四千人,分为小队在城中巡逻,戒备严得不得了! 贺景恒眉头锁得更深。 如果仅是千余守兵,他有把握杀出一条血路。然而,另有几千御都军在城中巡逻,随时可以回撤城门支援,贸然冲击与送死无异。 回想起那夸张的阵仗,十七忍不住咒骂道:“主子从封地只带来了几个亲卫,那群狗贼至于这么防着我们吗?!” “你给我闭嘴!”十一厉声训斥。 贺景恒自知已然中计,千防万防,却不料吕不为甘愿使辽月四面为敌,也要冒险除掉他们这一脉。玩得好一手釜底抽薪!念及父王弟妹凶多吉少,更觉疲惫至极。 认命一般,贺景恒把刀插回鞘中,摇头道:“万事皆空吕不为做事向来不留后患,必不会留下父王、木由的性命。我现在私自出城,便是给宝岱王等人送上诛杀我的理由。” 闻言,十一眼中血丝迸张,已然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嘶声询问道:“主子真的不试一试吗?王廷无南方势力的牵制,您被困在此,以后的日子恐怕万分艰难!” 值此之际,贺景恒望向十一的目光却奇异地柔和下来,缓声道:“先不说这件事情了。” “还记得我安排的埋伏在城周的死士吗?城门虽然戒严,但排查对女子应当较为宽松。十一,你立即找到阿兰带她出城,邻城会有人接应你们。然后你带着我的手谕,和阿兰前往云理请求外公的庇护。让她先避一避,将来” 说着说着,贺景恒胸口泛起一阵剧烈的闷痛——将来?他和兰昭儿还有将来吗?两人自此天各一方,一个幽禁为质,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云理,此生再难相见 指骨被捏得咔咔作响,贺景恒阖上眼睛——无论如何,纵使往后被困一隅孤苦难熬,他也绝对不能让阿兰受苦。 解决一大心事,贺景恒目光转为冷戾,沉声道:“只要没有死,总会有办法的。” “十七,你和十一同走!快马加鞭前往南方,让阿鲁特先带领骑兵精锐撤往云理边境,一定要保存实力。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此仇必报!”贺景恒命道。 闻此泣血之言,十一只觉头颈如重千钧,思及主子如今进退两难的处境,心中可谓痛极。 屋中气氛冷僵之至,一根针掉落到地上都能令人惊惶,忽见一道雪白的剪影闯入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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