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若说此刻,谁是京城里最幸福的女子,那必定是京兆上官府中的三娘子,上官婧。 京城,腊月,京兆上官府。 钟鸣鼎食,高堂大厦。 曲折回廊深处,有一精巧闺房,朱红琵琶记戏小姐踏步床上挂着青樱斗帐,玉鸭熏炉里袅袅升起香烟,外面虽是寒冬腊月,这闺房里却是静日生香。 闺房之中,一位妙龄少女坐在朱漆泥金雕花屏风镜前,借着日光,低垂粉颈,正绣着一方鸳鸯戏水的红锦帕,只见这镜中女子红粉面,柳翠眉,云髻堆鸦,未扫胭脂,两靥生红,艳若桃花,眉梢眼角透着笑意,便可知喜事将近。 她正是京兆上官氏府中的千金小姐,上官婧。她这一辈,府上共有六个姑娘,她排行第三,家中人都称呼她为三姑娘。 这三姑娘虽也是嫡出小姐,却是生在了不受待见的次房,兼之她生父去世多年,只和年过半百的母亲相依为命。她们孤儿寡母,在这钟鸣鼎食的京兆上官府中,虽过得也是锦衣玉食,难免因家中无男丁,落得一个仰仗别人鼻息过活的尴尬局面。 若论身份尊贵,她自然比不得长房嫡出的大姐姐上官媛。若论相貌,她也比不过四妹妹上官瑶那般花容月貌。 在长房姐姐妹妹光辉的衬托下,不出挑的三小姐小心谨慎地过了那许多年,却因一朝红鸾星动,终于到了她出人头地的日子。 她的命中贵婿,便是天下赫赫威名的摄政王颜巽离。两家已商议定了婚事,苍梧颜氏已下了聘礼,只等着过了年十五,便举行大婚。 不出一个月,她便如鱼跃龙门,嫁得摄政王成为王妃。届时,她便是这全天下女子最羡慕的人。 既订了婚期,又得了乘龙快婿,自此这三姑娘在京兆上官府,身份自是不同。从上到下,都客客气气的,无人再敢怠慢这三姑娘,连带着她屋中的丫头们,终于也吐气扬眉了。 这日,上官婧正在闺中绣着一方红锦帕,那上面扎着的鸳鸯戏莲的花样,皆是用五彩金线绣成的,绣脚极密,饶是京中最好的绣娘见了,也要赞叹一声。 做的功夫久了,上官婧倒也有些累了,她放下针线,抚摸着上面两只嬉戏的五彩鸳鸯,不禁露出几分娇羞的笑容。 不出一个月,她就要和摄政王大人成婚了,夫妻恩爱,新婚燕尔,就和这嬉水的鸳鸯一般。 饶是无人的闺房之中,上官婧想到此处不免有些面红耳赤,秀靥上桃花之色愈发浓了。她微微咳嗽了一声,脱下顶针,细声唤道:“金鹊,倒盏茶来。” 房中并无人回应,她这才想来,刚刚打发金鹊却往娘那里去取金线,不知怎地,这半晌还不回来。 金鹊不来,自是可以使别的丫鬟婆子。旁的丫鬟婆子,都是这些日子临时添派来的,上官婧素来不喜她们,担忧房中人多口杂,不知哪一个就充当了别房里的耳报神。近来她在闺房中做针織,只留金鹊一个贴身伺候,其余的都赶了出去,只远远地在外间听使唤。 金鹊去了许久尚未归来,上官婧细细一想,想是娘交代金鹊的事情多,一时耽搁了,此时已近午饭,不若自己从后花园走过去到娘房中,也算是散散闷了。 思及此处,她便起身,独自从上官府的后花园穿过去,往前面去寻李夫人。 这日,虽是腊月严寒时节,日头却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只见上官婧罩上一件大红羽纱鹤氅,莲步轻款,走到这后花园中。 京兆上官府的后花园自是比别的凡尘俗馆修的不同,只见朱栏曲折,秀石峥嵘,池亭缭绕,花木参差。眼下虽是万物凋零之际,比不春日里生机盎然,却值梅花盛开,只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上官婧此时心情舒畅,玩心忽起,也不急得去前面找李夫人了,她正独自赏玩这梅花,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廊檐下,正是她贴身伺候的丫鬟金鹊。 好个金鹊,原来是在这里躲闲。上官婧正欲要喊她时,忽听到金鹊叉起腰呵斥道:“刚才你们在背后嚼什么舌根,有种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金鹊正是对着两个小厮说话,上官婧认得,正是在长房里专管通传的两个小厮,一个叫做来兴,一个叫做来旺。 那两个小厮已是吓得跪倒在地,连忙拉扯这金鹊的衣裳告饶道:“求姑娘饶过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胡说了。” 金鹊冷笑一声,指着来旺道:“他不敢说,你替他说。若你也不敢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来旺是个乖觉的,连忙说道:“姐姐明鉴,刚才从始至终,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说。是来兴这厮胆大包天,在背后说什么咱们家的三姑娘,和
那千秋楼里的花魁娘子沈红蕖长得有七八分相似。这厮还说了,他曾远远瞧过那花魁娘子,还说若论相貌,咱们家三娘子可不及那花魁娘子——” 来旺还未说完,就只听“啪”的一声,金鹊已经一巴掌扇到了他的脸上,又狠狠啐了一口道:“呸!那沈红蕖是什么下贱东西,凭她也配和我家小姐相提并论!”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那沈红蕖就连给咱们小姐提鞋都不配!”来旺连连叩头说道,又央求道:“姐姐明鉴,这些胡话都是来兴刚刚说的,可不是我说的。饶是我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嚼主子的舌根。” 见他如此乖觉,金鹊稍稍消了气,却一脚踢到了来兴道:“这些话,可是你刚才说的?” 来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忙叩头,又自己抽自己的嘴巴道:“姑娘恕罪,是小的今日一时糊涂了,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过小的这一次吧。” 金鹊眼瞅着这来兴自己打了十来个耳刮子,直打到他面皮上都印出十个血红的手掌印子,这才恨恨道:“打!打烂你这张在背后嚼主子舌根的臭嘴!” “求姑娘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求姑娘看在三小姐马上就要出阁的面子上,饶了小的吧。”来兴已经肿成了一个猪头,口齿模糊地说道。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金鹊,她啐了一口来兴道:“呸!你那张臭嘴也配提我家小姐?!哼,今日我就看在我家小姐的面子上,大发慈悲,饶了你们这一次,若是你们胆敢再在背后说这些混账话,我禀告了夫人,定将你们的舌头都割下来!” “是、是、是,谢姑娘饶命!”那两个小厮连忙叩头告饶。 躲在花阴处的上官婧,将这番话都听了去,她面靥上的桃花之色褪去,眼神闪过一丝阴翳,只听微弱的“撕拉”的一声,她手中绞着的红锦帕子,竟是裂了。 …… 上官府,李夫人房中。 “我的乖乖,你怎么自己来了?怎么金鹊没跟着你?”李夫人瞧见上官婧失魂落魄地来了,十分惊讶,又拉个她的纤纤玉手,十分冰冷,恨恨骂道:“这些蹄子们,可要好好整治一番,这寒天腊月,偷懒耍滑不跟着主子,竟是连个手炉都不给你递。” 见母亲生气了,上官婧勉强笑道:“娘,不怪她们,是我不让她们跟来的,一来是想自己散散闷,二来我嫌她们事多,若是跟来了,保不齐咱们娘俩说话,不知被哪一个听了去,又给长房里充当耳报神。” “这倒也是。”李夫人脸色稍霁,又道:“不过,你如今到底身份不同,无论去哪,合该有七八个丫鬟婆子跟着,才显得你金尊玉贵的身份,方不被人家笑话。” “是,婧儿知道了。”上官婧低着头说道。 李夫人见她如此乖巧,也不忍再苛责,便拉着她坐下,“好了,咱们娘俩儿吃饭吧。” 李夫人年轻守寡,兼之吃斋念佛多年,日常饮食不过是粗茶淡饭,皆因近日喜事临近,又得了乘龙快婿,这桌子上才丰盛了许多,有玉脍丝莼,八珍鸭子,葱煨海参,燕窝汤…… 面对这么一桌山珍海味,上官婧心中有事,并无胃口,却不想扫兴,强撑着和李夫人聊些家常,随意吃了些罢了。 饭罢,李夫人和上官婧进入到内室之中。李夫人拉着她坐下,递给她一本厚厚的红纸笑道:“你的嫁妆单子已是定了的,你可要瞧瞧?” 上官靖接过一看,不免吃了一惊,“娘,这上面怎么这么许多庄子、田铺?”她蹙着眉头忧虑道:“这……不免太多了些……” 她知道,娘当初是小门小户出身,虽是嫁给了从小便是病秧子的爹,也算是高嫁,并未有多少妆奁。自爹死后,她们娘俩靠着官中过活,手上也不宽裕,如此丰厚的嫁妆,那必定是族长大伯父给出的了…… 李夫人却冷笑一声:“多是多,却都是你应该得的。若是你爹还活着,自会给你置办一份比这还要多的嫁妆。咱们娘俩这些年,也不用尽受那些人的闲气了……” 说着说着,李夫人又心酸起来,眼角有些湿润。 爹爹早死,这是娘一生的伤心事。她拉着李夫人的手安慰道:“娘,你别难过了……” 李夫人叹了口气道:“如今你已有了人家,我在这深宅大院里,熬油似的十多年,也终于熬出头了。”她又冷笑一声道:“婧儿,这嫁妆你别嫌多,待你嫁过去,这上官氏合族上下,都指望着你过活呢。” 上官婧默然,不说话了。大伯父、大伯母如此尽力地给她置办嫁妆,为的不是她们娘俩儿,也不是冲着她早死的爹爹,而是冲着摄政王的颜面。自她嫁过去,莫要忘了她是上官家的女儿,要尽心竭力地提携娘家。 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思及此处,上官婧心中不免有几分沉重,无形之中,似是有一套重重的枷锁,已是高高地悬在了她的头顶之上。 可李夫人依旧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地讲着,她孤寡多年,常常被长房的人奚落取笑,如今她的亲生女儿,竟然压过嫡长女上官媛,成为摄政王妃,这岂不是她此生最为扬眉吐气的一件事吗? 上官婧见房中无人,犹豫再三,低声问道:“娘……你可知道京城中有位花魁娘子叫做沈红蕖吗?听说,她和我长得很像……”她细若蚊声地说道,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今日梅花从中,那两个小厮口中说出花魁娘子沈红蕖的名头,让她吃了一惊。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说此人的名头了。 她还记得,那一日,中秋宴上,阖家都在赏菊、吃螃蟹,长房和三房那几个姐姐妹妹在背后指着她捂嘴笑道:“嗳,你别说,还真有几分像。” “嘻嘻,那日我跟着大哥哥偷偷溜出去玩,瞧见花魁娘子沈红蕖站在高台上跳舞,乍一看还只当是她在上面,可唬了我一跳。” “呵,这天底下的下贱胚子倒是长得都很一样。” 这几位姐姐妹妹是奚落她惯了的,交头接耳的声音,刚刚是唯有她能听到,旁人听不到。 上官婧将背挺得直直的,可是攥着酒杯的手指已经泛白。 自此之后,花魁娘子沈红蕖已经成了她心中的病根。 她和沈红蕖,真的很像吗?…… “你是从哪听来的混账话!你是堂堂的京兆上官氏嫡女,马上就要嫁给这天底下最尊贵的摄政王,成为他的正妻!你岂可自轻自贱,将自己和那窑子里最下贱的娼妓相提并论?!这话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去撕烂了他的嘴!”李夫人勃然大怒。 “娘,你别生气,女儿再也不说就是了……”上官婧嗫嚅道。 李夫人气得胸脯子上下起伏,在房中来来回回走动:“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长房和三房那几个说的,是不是?” 上官婧艰涩地点了点头,已是快要哭出来了。 李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长房那几个嫡女,自是骄纵惯了的。三房只一味地依附长房,从来不把她们没了男丁的二房放在眼里。 “此事休提!我自会去找你大伯母理论,你只要知道,你的夫婿,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而你出身名门,嫁给摄政王,是门当户对!旁的胡话闲话,一概不理论,这就是了。” “是,女儿知道了。” 上官婧羞愧地低了头,怯懦地答应了。 …… 李夫人遣了七八个丫鬟,又加上三四个婆子将上官婧送回闺房中,这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回想当初,她以小门小户之女高嫁进这赫赫扬名上官府,以为是天底下掉的馅饼,后来才知道,她的夫婿是个娘胎出来的病秧子、短命鬼,只因一个算命的老道,说她的八字能够旺夫,上官氏的老太太这才心急火燎地让她进了门。 谁知她过门不过三年,那短命鬼就丢下她们娘俩儿撒手走了,好在她生出了个女儿,到底有个指望。否则在深宅大院,她无依无靠的,该怎么活啊…… 这京兆上官府上上下下,皆是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利眼,她和婧儿虽然也是锦衣玉食,却平白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嗤笑。当年,唯有小姑子上官晴滟还时常帮衬着她们娘俩儿。 同是女人,她如何不羡慕这个小姑子。 上官晴滟出身如此高贵,父亲是赫赫数百年京兆上官氏的家主,嫡亲姐姐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人又生得那般美丽,才艺更是一绝,琴棋画,无一不通,仿佛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无数次,她多么想成为像上官晴滟一般的女子,却也知道,自己此生无望,只能行将就木地守着丈夫牌位,一日一日地等死罢了…… 直到她有了一个女儿,她的愿望,终于就要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