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隆冬时节,京都的雪一日胜似一日。 西郊大营,白日里也要烧火取暖,将士们的手冻得通红,可一想起再有半月,自己便能轮班值守,回家除岁,心里一暖,身上的寒意也算不得什么了。 武威将军史开宗巡完粮草,向来肃穆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满意之色。 大雪纷纷而下,同他的花白的须发几乎融在了一起。 他已年近七旬,可跟着他一道过来的官却始终沉默,似乎不敢开口劝他快些结束巡查与考核,好早早归家休息。 等待考核的校尉们在军营外一字排开,个个都脱了头盔,满头的乌发染满白雪。 史开宗扫了众人一眼,忽地想起年节将近,若是这些校尉们因赤头冒雪一场,回家后生了病,这年多半也难过。 一年只除一次岁,考核须得一日才能结束,没必要非让他们在外头挨冻。 一念生出,史开宗沉声道了句“进帐”,众人心头一喜,忙缩了缩脖子,跟着一起进了大帐。 张焦站在队伍最后,微微弓着身子,入帐后仍旧不敢放松,努力做出一派敬重神态。 九日前,徐瑞便给他送来改好的兵策,他闭门几日,费尽心思,把那些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句子背得烂熟,只等今日大大地发挥一场,把众人全都压下去。 虽说前两日,徐瑞又登了一回自家的门,说之前的兵策还需修改一番,好在改动的不过只有三两句,不过半日,也就默记在心了。 “张焦何在?” 上方传来一声呼喝,张焦吃了一惊,没想到史开宗头一个点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他原本打算最后一个献策,做出力压群雄的场面来,好让史开宗牢牢记住自己。 此刻情形突变,他倒也镇定自若,低着头从人群中走出,停在史开宗面前,拱手道:“回大将军,下官在此。” 史开宗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身形健硕,满手老茧,脸上黑得像块碳,眼中掠过一丝赞许。 若不是长年累月扑在军营中,如此身姿,断然难得。 史开宗早就听说,张焦虽是武举人出身,可在兵策一道上素来亮眼,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今日他特意到此,就是想试试张焦的本事。 若此人真有固边守境之策,他史开宗定要收在身侧,好好调教一番。 “张校尉,今日兵策,所论为何?” 张烈呈上早就准备好的兵策:“回大将军,下官斗胆,想论一论山居关。” 山居关是京都的北门户,这是正二品的大将军们,日夜忧心的所在。 校尉不过区区六品之职,年尾考核时,大多选一些粮草囤积、训练新兵的浅显之策,从不敢碰如此难解的论题。 张焦的话一出口,别说底下那些忐忑不安的校尉们了,就算是史开宗,也是心头一震。 才高之人,从不惧难,想来就是如此了。 他点了点头,接过捧到面前的兵策,转身坐在桌案边,小心翻开:“山居关是个要紧的所在,你且细细说来。” 张焦正色道:“古人云:‘夫地势者,兵之助也,不知战地而求胜者,未之有也。’ 山居关南为峡谷,北有陡崖,进可攻,退可守,实乃据险固守的绝佳之处。山居关地势凶险,驻守之兵可比其他关隘削减三到四成。 若是戎族的骑兵冲出漠北,犯至关下,我元昭军可在北崖上设伏,以滚石攻之。若他们长驱直入,兵士们也可立于高坡之上,用弓弩射之。” 众人听得点头,山居关的地势的确独特,这一番论说定是颇下了些功夫。 排在前方的几个校尉,忍不住抬头去瞧史开宗的脸色。 眉头紧皱,肃然深思,定是被张焦的兵策给震住了。 他们收回目光,默默叹气。 其实他们今日也准备了绝妙兵策,还事先请士看过改过,本想与张焦抗衡一番,搏一搏在史开宗面前露脸的机会。 可眼下看来,自己的兵策,必定是没用了。 张焦心中自有一番得意。 徐瑞的父亲是状元,他又在江首辅跟前得脸,如此才高的捉刀人,天下能有几个? 他继续道:“若是戎族侥幸通过峡谷,我元昭军须得立即弃关,南下疾驰返京,留存兵力,守住京都!” 张焦说得心潮澎湃,声调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 他本以为帐中诸将,会赞自己一句“绝妙佳策”,可大帐里却安静无声。 他侧头瞥了一眼,众人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他
心中疑惑,忙望向跟着史开宗一道过来的官。那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目光却是复杂。 他不知那是何意,等了半晌,上座的史开宗却始终不开口,只把他的兵策递给那位瞧着四十多岁的官。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张焦后背冒了汗,心想自己背的都是徐瑞写的句子,一个字也不曾错,眼下的气氛为何如此怪异? 官扫了几眼,忽地冷笑:“张校尉还真是有妙计。骑兵一过峡谷,你就带兵南下,直奔京都。如此高绝的兵策,实在闻所未闻。” 张焦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小心分辩道:“若戎族骑兵过了山居关,下官再带兵守在那里,只怕也是徒劳,还不如往京都报信……” “去京都报信,一人足矣,张校尉何须劳动整副兵马?”排在前头的一名校尉忍不住道。 张焦忙开口:“可是京都也需要兵将驻守,山居关已经无用了,为何还要留在此处……” “啪!” 上方一声惊木响,震得张焦不敢说下去。 “若戎族骑兵侥幸度过峡谷,你应在山居关的南谷处布兵,死守!死战!”史开宗喝道。 “可是南谷处是平地,离了天然的险地,只怕……” “怎么,没了天险,张校尉就不知该如何在平地领兵作战了?”官出言截断他的话。“本官怎么记得,张校尉去岁呈送过一份论说平地作战的兵策?不如我们再听听你的良策,如何?” 去年背过的句子,张焦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再提起,他急得满头大汗,把“下官”两个字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好几回,却连一个旁的字也出不了口。 “看来张校尉是说不出什么良策了。”官语调冰冷,望一眼史开宗,见他点头,才继续道:“张校尉一定想不通,为何今日的‘良策’会让大将军如此震怒。你说的弃关南下,若是换作是旁的关隘,或许可行。 但这是山居关!是京都的北门户,一旦被破,京都危矣!别说什么夙夜奔驰,守护京都,难道戎族不会星夜追击,把你尽数灭在半道上么! 就算你有幸返回京中,驻守城下又有何用?你放弃山居关,不与戎族死战,一来,无法给京中调兵腾出时间。二来,你这个守关之将没能在敌人打到京都城门下时,多杀几个敌军,反而把他们就这么放进来。 如此抉择,是背弃元昭疆土,更是罔顾百姓性命!” 张焦这才反应过来,“扑通”跪下,磕头不迭:“大将军恕罪!下官枉议山居关,实在是忧心国事之故啊!” “忧心国事?”官冷笑。“张校尉,方才大将军说的死战死守,是二十年前山居关卫战时,钱国公的选择。流血十里,死伤千百,从三千兵马,战至十一人,这才守住了京都门户。 此事人人慨叹,张校尉你今岁不过三十,既是国朝百姓,又是军中校尉,怎会半点不知?” 张焦汗流浃背:“下官,下官……钱国公壮举,下官是知道的!只是一时糊涂,忘了他镇守关隘的计策!” “张校尉是哪一年的武举人?” 张焦不知这官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但也不敢不答,忙道:“洪兴三十七年,乙酉科。” “原来是先帝时的武举人,在场可有同科举子?” 一名校尉出列道:“回大将军,下官也是乙酉科。” 官颔首:“张校尉,乙酉科的兵策,考的是什么?” 张焦一愣,犹犹豫豫道:“那都是七年前的考题了,下官,下官有些记不清了……” “你来说说。”官望着那位出列的校尉。 “九地用兵。”校尉恭声道。 所谓“九地用兵”,说的就是如何依照地势的不同,布兵排阵。众人一听,不由地暗忖这倒与今日张焦所论之事,大有关联。 武举一道,是在场武将们步入仕途的登天门,可他却把考题忘个干净,何其怪哉。 张焦抖得像个筛子,口中不住地求饶,可那官却半点不搭理,扭头对史开宗道:“大将军怎么看?” 虽说史开宗素来话少,方才也是一声不吭,只让官质问张焦,但他心里的气却半点不少,脑中也是清明。 他本以为张焦是个人物,没想到居然如此显眼的谬误,此人却当个宝似的捧出来。 这份兵策定不是他写的! 不光如此,张焦还分不清兵策的优劣,这样的人,居然能通过乙酉科的武举兵策,背后必是大有问题。 史开宗越想越是愤怒,登时拍着桌案喝道:“下狱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