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乐声色俱厉地下命令道:“都给我坐下来,有点组织纪律没有!洪边祁,你负责警戒,怎么也跑到前面去?擅离职守。坐好了,外面的群众都在看着咱们呢。”
车队出了县城,下高速,转国道,接着驶入乡村公路。
这条柏油路年久失修,路面被碾压得支离破碎,坑坑洼洼,斜坡上雨水冲下来的黄泥土铺在路面,像是保护膜。
车轮掀起的尘埃狂龙乱舞,不一会儿,所有人脸上都沾满了厚厚的尘垢,一经开垦就能成为土质肥沃的副业地。
所有车都在手舞足蹈,每开进一段距离就要从深坑里触底反弹,坐在车上的人受了这惯性的作用,整个人跟着跃升上窜,然后重重地落在小板凳上。
虽然拼命地抓住一切可抓握的东西,不期而遇地涨落总让人防不胜防。
亏得每个人的屁股久经磨难,熬得住痛。
五脏六腑就没那么幸运了,失魂落魄错了位。孙大发道:“这条路怎么老走不完?”
刚说完,只听“砰”的一声,车子从坑底一跃而起,孙大发带着浓重的湖北乡音在叫苦:“唔,额的娘呀!”
所幸这条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车队沿着行军路线图,横穿了几个村镇,七拐八弯,到达早期集结地,已是日近黄昏。
先遣组的同志早勘察好地形,引导各连的车到指定位置宿营。苦尽并未甘来,大家手忙脚乱地伪装车辆,搭设帐篷。
这是一个废弃的旧厂房,高楼耸立,青砖琉瓦,四面围墙,游泳池、篮球场等一应俱全,面积有五六个足球大。
只可惜已经人去楼空,落寞地向这群不速之客述说远去的辉煌,可以想象,在它繁盛时期,这里曾经人潮涌动。
初来乍到,各种保障立足于自给,团里只派一辆水罐车,到数公里外镇上自来水厂接水,供炊事班洗米做饭。
洗澡就免了吧,将就睡一晚,明天时间充裕,再派车拉水让大家洗去一路风尘。
炊事班埋锅煮饭,头一道菜是西红柿炒鸡蛋。打了大半箱鸡蛋,只得到小半盆,原来它们一路感受热烘烘的氛围,误以为进了孵化柜,蛋清已经凝结,亲密地和蛋壳难舍难分。
孙大发神通广大,不知如何从炊事班接了半桶水,藏宝似的收藏到车底下。
饭后,全班的人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各舀了两口杯水,浸湿了毛巾,简单擦洗过后,整个人感觉清爽多了。
第二天,附近村上的人便都知道他们的地盘进驻了部队,结了伴前来好奇地围观,看他们操枪弄炮。
指导员识飓风于青萍之末,说沿海一带向来是敌特分子刺探军情、策反破坏的前沿,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家务必提高警惕,对这些抵近围观的乡亲要耐心客气的劝离。
上半年兄弟单位出了卖密案件,当时一片风声鹤唳,而今更要如履薄冰。
可是要成功劝离这些抵近的人,得考验哨兵的行为艺术了,缘故是他们只会讲当地方言,和他们说普通话,跟对牛弹琴相去无几。
这时候,口舌卸除了作为交流工具的使命,全靠手势和脸上的表情传递信息。
此后大家有个新发现,村中成群结队的人,除了乳臭未干的小子,便是拄着拐杖的老人,青壮年人难得一见。
并且这些欢欣鼓舞的孩子中,又以祖国的花蕊居多。两天后的社民情教育课上,讲到当地的基本情况,疑问揭晓,原来村中的劳动力全涌向经济发达的县市挣钱去了,独剩下老弱残兵镇守后方。
想来他们不孝有三、多子多福的观念太根深蒂固了,到了繁衍的季节,例如女人肚子大了不适合在外面蜗居,才陆续从外面返回来,接二连三地生产,然后再出去拼命赚钱,锲而不舍地缴纳社会抚养费。
这些孩子中,不乏家道艰难,但从他们的穿着便可略窥一二。有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身后常跟着四五个比他年龄小的小孩,也许是她的弟弟妹妹,俨然母鸡带子,常到驻地附近来玩,远远地驻足观望。
弟弟妹妹调皮不听管束,那小女孩置之不理,任凭他们赤着脚横冲直撞。只有在午饭或者夜幕降临,姐姐要鸣金回家,而弟妹们玩兴未减,她才使出作为统领者的威严,恐吓训斥得不听话的小妹妹哗哗大哭。
夜训间隙,大家谈及白天见闻,讨论当地何以还抱着重男轻女的观念。而今男女比例失衡日重,况且在当今社会,女儿远比儿子懂得孝顺,会体贴人。
不是有个绝妙的比喻么,男孩子是建设银行,女孩子是招商银行;生了儿子,父母蚕丝吐尽,那小子破茧高飞,头都不回。
逢年过节,提着大包小包往丈母娘家进贡,而对自己的高堂父母,电话都懒得打——于永乐突然想起自己白发苍苍的伯父伯母——现实中现成的例子还少吗?
女儿是聚宝盆,若儿子不孝,非但不能自食其力,还啃老,啃得二老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还不善罢甘休。拥有重男轻女观念的人,不是脑子进水,便是被门板夹了。
那天晚上,于永乐站最后一岗。到这里才第三天,路上多了飞车党,夜深人静时,还时常听到摩托车追逐疾驰撕裂的声音。两位主官强调说,这些人恐非等闲之辈,要格外留心。
于永乐抬头仰望深邃无际的天空,被人偷咬了一口的月亮正向西斜,黎明前的月色凄美,让人不忍挥手作别。
突然听见围墙外似乎无风草在动,起初以为是野猫在觅食,屏息静听,又不像,因为猫在捕食中是蹑手蹑脚,绝不会留下细细碎碎的声响。
侧耳仔细辨认,倒像是人的脚步声,断断续续,走走停停。这一异乎寻常的发现,让人神情骤然紧张起来。
于永乐吩咐副哨,通知其他哨位,做好了应急处突的准备。
那声音搅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不能再等了,从倒塌的乱石堆中搬了块水泥砖,倚靠在墙脚,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慢慢探头察看墙外的动静。
借助朦胧的月光,依稀看见有个人影,在齐腰的草丛中发掘着什么。
于永乐大吼一声,那人受了惊吓,怔怔地站在原地,将近有一分钟的光景。他用强光手电照射过去,白天常到这里玩的那个小女孩,手里提着蛇皮袋,在捡拾官兵们丢弃的矿泉水瓶、八宝粥罐头。
于永乐看得真切,压低了声音,叫她走开。这刚刚看到的一幕,不知怎的,竟让他由怜而哀。家庭条件好的孩子,此刻还在睡梦中,回味着白天游乐园里的种种趣事。
可是她呢,已经在为生计操心,慢慢懂得生活的艰辛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伴随了于永乐一整天,脑海中尽是她那张孤苦、含笑的脸,挥之不去。
此后几天,那小女孩还每天带着弟妹们到驻地来玩,嬉笑打闹如故。
于永乐总觉得她眼神有些异样,躲闪退避,瑟缩不敢跟人平视。三天后,部队凌晨组织转场,到另一个地方进行另外科目的对抗演练。
满打满算,在这地方不过一个星期,可是这里的风土人情,已经在心里留下深刻印象,仿佛一颗种子落在肥沃的土地,遇上风调雨顺的季节,就容易生根发芽。
人生在世,过客匆匆,一辈子要经过许多地方,有的地方一挥手便是永别,以后很少会再回到这里来,看这里的风景。
车子已经在缓缓启动,于永乐还在回头张望,可惜夜色缩短了视距,看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