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扬说了,人家要断他腿,是因为恨他下手重。
他也承认自己下手的确重,要不是那老家伙恰好在场,第一时间替唐羽翔推宫过血,没形成内伤,唐羽翔以后能不能练武还得两说。
但他也说了自己为什么下手这么重。
他没说是许曼然告诉自己的,就说在四平街逛街,听街坊说的,一打听属实,就动了义愤。
常光宝半闭着眼睛,像养神似的,静静听宁扬从头到尾说完,睁眼扫他一眼,点点头:“臭小子读读得有长进!现在说点事儿可比以前明白多了。以前听你说一晌,我经常都不明白到底是谁打了谁。”
常光宝原地慢慢踱了一圈,自己把事儿在心理理清了头绪,扭头叫一个学拳的弟子:“秀才,他说的寰宇商行家少爷那事儿,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一个带着圆框眼睛的年轻人连忙站了出来,脑袋狂点:“师父,大师兄句句属实!那瘪犊叫唐羽翔,绝对不是个东西!其实他以前也有前科,不少良家女子都吃了他亏,只是他家有钱有势,都捂住了没闹大!所以这瘪犊子越发猖狂起来,这次直接逼死了人命来,竟还让苦主反赔他家钱,太不是玩意儿了!”
常光宝眼睛一瞪:“那就没人管管?你这做记者的,就不能给他写个新闻、发报纸上去?我看要是闹大了,政府总是要收拾他的。”
这叫秀才的家伙,乃是奉天日报一名记者,二十六七岁年纪,跟着常光宝练拳两年多了,常光宝还挺喜欢他,有知道他消息灵通、眼界开阔,有什么事儿都喜欢听听他的意见。
所以宁扬给他说了姓唐的如何作恶,他还不大肯信,怕是市井流言夸张失实,自家傻徒弟偏听偏信,但秀才一作证,那就没跑了,顿时怒了起来。
秀才苦笑道:“师父,您还真别责怪我,这事儿一出来,我当天晚上连夜就写了稿子,我知道,以唐家的势力,警察肯定不会管,只能发动公众舆论的力量谴责他!但这稿子给了主编,就再也没了下……呵呵,没几天,寰宇商行包了我们报社一年的广告……”
宁扬本以为常光宝要暴怒,不料听完秀才的话,常光宝却沉默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天边,低声道:“秀才,你是有见识的,你跟我说说,这世道,还会好吗?”
的确,要以见过的黑暗而论,这时代的人见识过的,可远远比宁扬要多多了。
秀才张了张嘴,欲说无言,愣了半天,苦笑一声:“总会越来越好的吧。”
常光宝摇摇头,近乎呻吟地说道:“侠以武犯禁……是啊,侠以武犯禁本不是好事情。可是世道如此,若是连这些都没有了,那么多挨了欺负却说都没处说的人,谁来给他们出一口气呢?”
他有些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大家伙,今天就练到这儿,各自回家吃饭去,有空要多多练习,真给人欺负到头上了,好歹你们还有两只拳头……”
说罢踢踢踏踏,往一侧的偏厅走去。
一众弟子面面相觑,知道师父心情不好,也不敢作声,一个个默默收拾停当,离开了武馆。
秀才心细,低声对宁扬道:“大师兄,师父是对破世道伤了心了,晚上吃饭,你聊些闲话给他解解闷,莫让他气闷在心里。”
宁扬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回去吧。”
待众人都走了,只剩下八个儿徒,宁扬扫了一眼:“都洗手去,洗完去后厨帮师娘做事儿!”
七个师弟应一声,一起去了。宁扬关了院门,来到屋中,只见常光宝独自一个,窗前坐着,手上拿着一个白瓷的小酒瓶,喝开闷酒了。
宁扬伸手夺过了酒壶,道:“师父,这大冬天喝冷酒,那点儿酒劲全存心里了可。”他熟门熟路打开一个柜子,摸出一个白铁皮的翘嘴儿小壶,将酒倾了进去,室中自有取暖的火盆,被他点着了碳,就着火盆温了酒,又摸出个牛眼杯来,倒了一杯热酒,递在常光宝手里。
常光宝笑了笑,滋溜儿一口干了酒,见宁扬挺大个子蹲在火盆前温酒,心中一暖,伸手揉了揉他脑袋,道:“金子,你别蹲着了,够热了已经,再热酒劲儿科全跑了。”
宁扬便站起身,将酒壶放在常光宝身边桌上,道:“师父,要不我去给你整点儿炸花生米?”
“花生米干什么呀。”常光宝起身,自己去柜子里掏了掏,摸出两个咸蛋来,在宁扬眼前一晃:“这个不比花生米好吗?”说着又摸出一个牛角杯,放在桌上,亲自提起壶,给两杯酒都斟满了,自己先坐下,道:“来,你也坐!”
宁扬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唷,师父,我可不喝酒。”
烟、酒,常光宝是下过明令的,艺未大成,决不许沾!
“你还装个屁你!”常光宝不屑地扫他一眼:“老子的酒被你偷着没少祸害,你这会儿装开了!”
随即眼神里泛出了笑意:“也十六岁了,大人了,偶尔喝一口,酒也是活血的东西,但决不许贪!”
宁扬只好坐下了:“行,我陪师傅喝一盅。”
这地方还不通电,宁扬擦根火柴,把桌子上的油灯点亮了。
一灯如豆,顿时把方圆一丈,都笼上了一层融融的暖光,师徒两个正要说话,棉布帘子一掀,八岁小师弟探进来个脑袋:“师父,师兄,师娘让你们都去吃饭啦。”
常光宝一挥手:“去,告诉你师娘,你们先吃,师父要和师兄说点事儿,给我们留两碗饭就行了。”
“哦!”小师弟答应道,随即鼻子抽了抽:“好香呀,师父,是酒这么香,还是咸蛋这么香啊?”
常光宝哈哈大笑:“臭小子,学功夫怎么没见你这么灵光?没剥开的咸蛋你都闻到味儿了?过来——”
小师弟咯叽一乐,钻了进来,凑到常光宝身前,常光宝把咸蛋掰开,整个的蛋黄凑到他嘴边儿:“快快,别给油淌了。”
小师弟一口吧蛋黄咬了去,生怕油淌出来,紧紧抿着嘴,舌头在嘴里裹了裹,顿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笑得跟豆沙包似的。
小师弟舍不得嚼啊,就用舌头一点点裹那蛋黄,一边裹着,一边眼睛就看向了宁扬。
宁扬初来乍到的,中午那顿油水又足,还没到馋个咸蛋的份儿上呢,一笑,就要去掰自己那枚咸蛋,却见常光宝冲他摆摆手,随后一巴掌拍小师弟的小屁股上:“吃了就快滚吧,还学会跟你师兄争食了。”
小师弟连忙跑了,宁扬道:“嗐,他正是馋嘴的年岁……”
常光宝眼一瞪:“馋就惯着他?惯子不成人,听过没?你别给这些小子都惯坏了去。”
听得宁扬目瞪口呆,常大侠您这在后世就叫双标您懂不懂?
常光宝可能也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不是特别有发言权,连忙找话题带了过去:“唉,其实小八命也挺苦,要不是小日本儿造孽,他怎么说也是个小少爷,哪里还馋个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