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毒林到了夜间,妖气冲天,已恐怖十分。 此地的妖气似乎一日强于一日。 昨日江雪禾和缇婴初入五毒林,夜间尚没有这么多的怪物。但此夜无雨无云,满林萧瑟妖影不绝,从黑暗中冲撞出来。 他们手捧沾血的红嫁衣,往闯入林的人身上披去。 又有花轿停在荒草间,被怪物们扛在肩上,四处巡逻。 怪物们皆是一团昏昏影子,双眼无瞳,踩地如踩高跷。 他们唱着歌: “红绣鞋,血嫁衣,哭爷娘。坐花轿,颠一颠,山路崎岖夜又长,新娘莫要回头看……” 缇婴惊骇地望着他们。 她被身上披过来的嫁衣捆住,半晌动弹不得。 而她挥出去的符箓沾在妖怪们的额头上,着幽蓝火苗。正统道家法术,轰然吞没了数名妖怪。其他小妖却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仍托着嫁衣、绣鞋,将缇婴向花轿的方向推。 缇婴面白如纸。 但她睫毛低垂时,猛然发觉地上摇晃扭曲的影子——这些不是鬼,只是妖。 只要不是鬼,缇婴就不怕了。 嫁衣捆得缇婴挣脱不得,她五指却快速掐诀,在一个妖怪冲来抓她手时,一层黯淡的符印向妖物身上打去。 少女施力,一脚将那些想捧她脚穿绣花鞋的妖怪们踹开。 她从地上爬起来后,面上、衣上沾满湿泥。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盖着的血色嫁衣,以及妖怪们手捧的挂满青苔的绣鞋—— 缇婴:“啊啊啊恶心死了!” -- 缇婴与妖怪们斗得你来我往之际,一个少年在林中跌跌撞撞地跑。 身后妖怪们追赶着他。 此人名唤陈大,是山下一猎户。 陈大在鬼火重重的密林中逃跑,那些怪物的桀桀笑声,让他骇然欲昏。 他被一条藤蔓绊倒,扑倒在地。回头间,怪物们向他冲来。 陈大猛地呼救:“救救救救命——” 眼中无瞳的人形怪物们眼看就要抓住陈大,一道青色光飞旋着,极迅捷地在半空中一勾。 青光如剑,无声无息穿过妖怪们的胸膛。前仆后继的妖怪们被定住身形,然后在空气中炸开,化为烟雾消失。 陈大睁大眼,看到一个修长的背影挡在了他与妖之间。 那人背身,风帽在夜风中徐徐飞扬,却将周身裹得十足严实。 陈大只能看到那人的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什么,就将妖怪全都斩杀。 那人的动作既快,又优雅,必然是……传闻中的仙门弟子了。 陈大心中乱猜,冷不丁见风帽男子向他的方向偏了头,似在打量他。 陈大吞口水:“仙人……” 风帽少年却抬眸,向深林中一个方向看去—— 江雪禾看到了妖气突然炸开的地方,在深夜中,如同幽火吸引着暗处的一切魑魅。 小师妹在那里。 陈大话没说完,就被风帽少年提了起来。 少年身形如鬼如仙,提着一人在林中穿梭,瞬息间已离地三丈有余。 少年缥缈诡谲的功法,让陈大害怕又兴奋:果然是遇到仙人了吧! -- 缇婴法术实在很差,符箓效力也有限。 那些妖怪们没有痛觉,层层叠叠扑向她。她凭着三脚猫功夫,越打越生气,越生气越要打: 他们欺她弱,她就把他们全都打趴下! 她虽势弱,可她不要命呀。 缇婴所有的法器、符纸、奇宝不要命地使出来,和这些纠缠她、非要把她往花轿中捆的妖怪们周旋。 她越打越吃力,而敌人无穷无尽,眼看自己要打不过了,缇婴闭目,便打算拼一把,用出自己最厉害的那门法术—— “大梦咒”。 这是她召鬼御魂最厉害的术法,也是她最不喜欢用、用起来就不舒服的术法。 在入五毒林的第一日,她救自己和江雪禾,用的就是这门术法。用完之后,她脱力晕倒,还做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梦。 缇婴不喜欢所有与鬼有关的法术。 但是眼下这些妖怪想杀她,也别想从她手里讨到好。 缇婴心狠,即将施法和这些妖怪同归于尽时,清风徐来。 一根瘦长苍然的手指点在缇婴额心。 林风很冷
,风帽吹拂。 歌谣声在耳边时远时近,师兄冰凉的衣袖落到女孩脸颊上,清簌簌的,宛如飞雪。雪是浮动的,时浓时淡,风一吹,便消了。 缇婴灵台一清,醒过神来—— 风帽少年抬手画了什么咒,往周围妖物身上拍去。同时,他抓过她的手,带着她与自己另一手提着的陈大,逃命去也。 -- 半个时辰后,三人寻到了一安全的山洞休息。 缇婴咬破手指,黑沉着脸,边想边画,画好了不那么熟练的符咒。 妖怪们还在山林间徘徊,她的符咒贴在山洞四周,应该可以帮他们熬过今夜。等到天亮了,妖怪的法力弱了,才有机会。 缇婴画好符,走进山洞。 江雪禾早在她转身的时候,便看出这小师妹心情不佳。他并不招惹她,安安静静地靠着山壁而坐,等小师妹走进来。 江雪禾安静,他带回来的陈大却不合时宜地凑过去: “小仙子真厉害,那些魑魅魍魉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陈大的吹捧还没说完,就被缇婴劈头骂:“你故意的?看不出来我是废物,全是他带你我逃过来的!” 陈大呆住:“……” 这小仙子虽然经过打斗后一身脏污,可她貌秀神娇玉容雪肤,原以为小仙子人美心善,没想到脾气这么坏。 小仙子说完,就怒冲冲地瞪着江雪禾。 江雪禾:“……” 火烧过来了,隔着风帽,他依然温静自若:“我只会逃跑,师妹打斗时的风姿,非我所能比。” 缇婴哼他。 她黑着脸坐下,抱住自己膝盖。 江雪禾问:“师妹冷么?” 缇婴捂耳朵:不要听你这被恶魔选中的声音! 片刻后,一件氅衣披在了她肩上。 江雪禾又问:“师妹渴吗?” 缇婴依然不吭气。 他叹口气,扣住她下巴,让她抬脸,喂了她水囊中的清水。 耷拉着眉眼的小姑娘眼圈泛红眼中噙雾,看上去他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让她委屈极了。 江雪禾想了想,便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包已经有些掉渣的糕点:“以前买的,师妹尝一尝。” 缇婴看着他伸来的手。 她注意到他手若枯骨,骨节苍白,手背肌肤皲裂,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痕向腕上延伸,像什么符咒一样…… 她又想起方才林中点在她额心、唤她清明的那根瘦白手指。 ……树皮妖怎么敢模仿他的手呢。 江雪禾察觉到她发怔的目光,快速收回了手,只将糕点留在她怀中。 缇婴傻乎乎地眨了眨眼:“你有糕点,先前怎么不给我?” 江雪禾耐心解释:“先前以为今日便能出五毒林,那般粗陋的点心,怕师妹看不上。” 缇婴噘嘴:那你现在是觉得我本事不够,我们明天也出不了五毒林咯。 她又不开心了,江雪禾察言观色,温声:“自然,以师妹的本事,说不定明日我们就能出去。到时师兄再在镇上向师妹赔礼。” 缇婴:“我要吃浮元子、透花糍、酥琼叶、滴酥鲍螺、水晶皂儿……” 她狮子大开口,将前师父舍不得给她买的糕点,全点一遍。 江雪禾生平第一次知道这么多不同名字的点心,有些惊诧,却只道好。 缇婴的面色终于彻底好看了。 小姑娘眉眼弯弯,瞳黑唇红,不凶煞了,添几分灵秀。 旁边的陈大看得目瞪口呆——这少年,好会哄人。 -- 缇婴被照顾得舒服了,就不计较江雪禾之前当废物、全靠她开路的行为。 她本来很生气——他明明会法术,带着她逃跑时并不慢,可他一路都靠她打打杀杀。 不过缇婴现在不气了:也许他只是厉害一点的绣花枕头呢。 她扭扭捏捏地试探江雪禾:“其实我画的那些符,我的法术,还是很少见的,对吧?” 江雪禾心中觉得她的本事太差,他不明白师父是怎么教的。 但他口上只夸她:“师妹年纪这么小,就学了一身本事,我生平仅见。” 缇婴笑出了声。 她拢紧身上的氅衣,掩口打个哈欠,满意中藏着小小的自夸:“哼,你少见多怪。其实我没那么厉害啦……” <
> 江雪禾很和气:“我确实从未见过师妹这般厉害的。” 他说的诚恳,即使缇婴知道他是因为没见识而夸自己,她也十分高兴。 缇婴像个小淑女:“师兄,你跟着我,我们一定能进玉京门。等进去后,我罩着你。” 江雪禾没吭气。 缇婴狐疑:“你不愿意?” 江雪禾便道:“愿意的。” 缇婴心花怒放。 她骄横任性,生气时前师父都很难容忍她,让她一个人待着。偏偏这个新认识的师兄这般上道,一路上都哄得她高高兴兴。 她心情好,便大度起来。 哎,虽然他声音难听,戴着风帽必然是长相也差,手上全是伤,估计身上全都不能看……但是她还是会帮他一起走出五毒林的。 懂事的缇婴想起了临行前玉京门交给她的玉牒,上面记载了这林中妖怪的情形。 -- 缇婴点了幽火,拿着玉牒: “无支秽,双目无瞳,酸、酸与死而化之,好御妖魅而为祸,其鸣自、自……见则、则……死后怨气不散,锁于五毒林……” 陈大是凡人,没听过“无支秽”;缇婴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也没听过“无支秽”;只有江雪禾,若有所思。 但江雪禾听着缇婴的念字—— 她声音清嫩,却念得费劲,磕磕绊绊。 江雪禾莞尔。 缇婴板着脸,抬起头。 江雪禾不吭气。 陈大不懂事挠头:“怎么不读了?” 缇婴自然是因为读得丢人,才不想读了。 但她岂会让人看笑话? 她手指陈大,娇叱:“不读当然是有话问你了!说,你是什么人!你一个不会法术的凡人上五毒林,做什么?!你是不是和妖怪串通一气要害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