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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五)

入秋后下了几场雨,天气迅速冷了下来,萧瑟的秋风打着卷儿飘然而去。 兰昭儿蜷缩在柔软的丝被里,木然地望着潇潇落下的枯叶,过了好一会儿,弱弱地唤道:“小婉姐” 听到她微弱的声音,林小婉不得不收拾好心情,把准备好的衣裳抱了过来。 兰昭儿动作缓慢地系好外衫,朱红的玛瑙珠浸过香料后,似乎愈发糜艳,挂掉在她细白的手腕上,显得松松垮垮。 穿着穿着,却是控制不住泪水,连珠似的掉了下来,心觉难堪,把脸埋入了哑女的怀中。 胸前的衣襟被温热的泪水地打湿,林小婉无法说出安慰的话,只能伸出粗粝的手掌,轻缓地抚摸着女子的腰背。 “我好想回家呀。”兰昭儿瓮声瓮气地说。 林小婉心里涌起一股酸楚,默默地帮她理了理散落的青丝。 “你说,我现在是在干什么?” 兰昭儿越想越觉荒谬,自暴自弃地述说:“青玉圣殿想将我培养成人尽可夫的商品;金颂的人觉得我是放荡无耻的婊子,我故乡的人他们不知道,我在那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林小婉胸口疼地一抽,急忙比划到:“不是这样的,有许多许多的人喜欢您、在意您的” 兰昭儿勉强地笑了一下,“也许是这样。” 似有些赧然,把脸埋进了哑女的肩头,“我就难受一小会儿,下午就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啦。” 林小婉替兰昭儿按摩着后腰,视线落在了她布满吻痕的颈侧,心痛地想:“您还是个小女孩啊” 敲门声响起,王府的侍女弓腰走入,双手捧着餐盘,朝屏风恭恭敬敬地行礼,“这是小厨房炖的药膳,取猪肋骨、母鸡熬制奶汤,再以玉兰片、山药、莲子、火腿等辅味,打净浮沫,火慢炖两个时辰才成的。” 小侍女没读过多少,朴素地形容说:“特别鲜,特别好喝,您快尝尝吧。” “放桌上,你回去吧。”兰昭儿不喜迁怒于人,对小侍女微笑着说。 却见小侍女为难地杵在原地,说话支支吾吾,“王爷吩咐说,您现下已过了午时,您若不进食身子遭不住,所以要奴婢看着您喝完。” 兰昭儿静默一息,温和地应道:“行,盛一碗过来,你坐下歇一会儿。” 秋阳微微倾斜,清浅的光透过镂花的木窗照进了屋子。 兰昭儿两手捧着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感觉头晕的感觉好了许多。 不得不说,药膳确实鲜美,色泽奶白,入口完全没有腥腻油重的感觉。 林小婉替她挽了个惊鸿凌云髻,侧身欲取碧玉长簪,见汤碗见底,眼中乍现喜色,赶忙又去给她添了一碗。 兰昭儿放下碗筷,本想继续回被窝补觉,然在侍女乞求的眼神下,只好敷衍问:“小王叔做什么去了?” 小侍女立马跳了起来,“王爷在房议事,说是您若之后得空,可以去陪陪他。” 兰昭儿一点儿都不想去,但她这段时间经常战略性“头昏脑涨”,演得委实太明显了些…… 她暗暗纠结了一小会儿,终是妥协,“待我抹点脂粉,收拾好了便去。” 由于仆从尚未打扫,零零碎碎的枯叶铺满了庭院,去往主院的道路会经过武场,刀与剑猛然相接,金属的碰撞声犹如击鼓一般穿耳。 兰昭儿眉心微微一蹙,眼望台上持剑疾攻的小少年,低声问:“那是谁?” 侍从详细地介绍说:“那是燕氏嫡系一脉的小辈,论起来应该算是王爷堂侄,您应该听说过,名叫燕晟。对战者同为离夜望族子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 兰昭儿目光一凝,细细打量起来。 瞧那玉冠束发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生得英挺俊朗、眉眼锋利,出剑迅猛刚劲,一招一式皆可谓精湛绝伦,的确与燕珩有几分神似。 在剑锋斩断对手的脖颈的前一瞬,燕晟凌厉的神情转霁,陡然收回了攻势,长剑驻地,倚着剑柄偏头笑道:“是我赢了!咱们说好了啊,输了的人去求小叔叔,把绝霜剑借来观摩!” 对面小将领累得不行,气喘吁吁,唉声叹气地说:“好好好,愿赌服输!” 燕晟露齿一笑,笑容很是肆意。本想架起朋友再比一场,余光瞥见了一抹窈窕倩影,挑了挑剑眉,站直了问:“那就是小叔叔新娶的妃子?” 小将领沿着他的视线转望,“算是吧但这一年来王爷忙于于尉战事,王廷又纷争不断,再加上兰夫人本人也不急,所以还未正

式完礼。” 一抬起头,却见燕晟快步下阶,径直朝长裙翩跹的女子走了过去。 军服少年抱拳一礼,头颅微垂,态度极是恭谨,“小侄燕晟,在此见过叔母。” 兰昭儿腹诽:“我可不想有你这么大的侄子” 得体地施了一礼,敛眉道:“妾身无名无分,晟公子的称呼,实在愧不敢当。” 燕晟天性聪颖,兼出生世族大家,自是通晓人□□故,察觉出她言下的推脱之意,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敲打道:“迟早的事,小叔叔有多看重你这位准王妃,大伙都是知道的。如今形势多变,还望叔母能够专注于本职。” 兰昭儿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她本就积攒了满心的委屈,被这么一刺,气得想当场脱下锦履,甩到这狼崽子的脸上。 但前后的形象需维持统一。 兰昭儿深吸一口气,故意装出惊慌无措的模样,怯怯道:“公子所言有理,妾身领会了。” 她无法直视少年的眼睛。 少年郎饱含意气和野心的眼神,曾经的她最是憧憬仰慕,现今却生出了惧怯及忌惮…… 毕竟,时逢乱世,她无法确定,这种锋利的志向是否会化作一把利剑,某一天毁灭她的国家。 随后便以燕珩召唤为借口,匆匆离开了。 燕晟收了笑,凝望着女子的背影,嗔怪道:“之前听闻了灭国在狐陆的英勇事迹,我本以为是个善于骑马射箭、脾气火辣的飒爽美人结果说话软绵绵的没力气,媚态比之祸国妖姬更盛,倒是我猜茬了。” 小将领摊了摊手,随口辩驳道:“又不是你娶,你怎么看待完全不打紧,你觉得人家弱不禁风,说不定恰是以柔克刚的智慧。” “况且你不晓全貌,去岁南翎王叛逃造反,兰夫人受了刀伤,难免气血有损。她是灵术上的天才,和武学者走的根本不是一条道,是你一叶障目了。” 燕晟扬起俊脸哼了一声,眉宇间充斥着雄鹰般的傲气,“我是特地来军中历练的,关心这些不相干的闲杂事务作甚?” “你蛮积极的。”小将领笑叹。 凉爽的秋风拂过面颊,燕晟遥望澄澈如洗的碧空,佻达一笑,“当然。” “既然生为男儿,自当开疆扩土,建立流传青史的功业!” 只要一想到那个男人,燕晟便心潮澎湃,“就像我小叔叔那样,带最强的骑兵,使最好的武器,娶最美的女人。” 小将领开玩笑说:“那你别回燕家了,假装自己是个小孩,认王爷当爹吧。” “哎哟!”,脑袋挨了一拳,小将领痛呼。 哐的一声,卷轴被甩到了地毯上,燕珩疲惫地按住了眉心,众人噤若寒蝉,皆作低眉顺眼之态,嘿然不敢言语。 正值僵持之际,忽闻一阵清灵细碎的响动。侍从打开了屋门,兰昭儿见气氛冷硬非常,心知自个儿来得不是时候,顺驴下坡正欲转身离开,却听燕珩道:“你们都出去。” 众官员、将领顿时喜出望外,提起东西飞速开溜,出门时还不忘朝女子投以感激的眼神。 兰昭儿抿了抿红润的唇,喊道:“小王叔。” 燕珩见她杵在原地不动,放缓语气道:“别站着了,过来坐。” 这人间世道,饭好吃,命难活。 兰昭儿换成一付乖巧温顺的模样,在他的身旁跪坐下来,“小王叔,发生什么事情了?” 燕珩叹一口气,凝眉道:“上个月,梁国岁贡在押送过程中离奇失踪,梁国的官员身中八刀,现在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可是在辽月失踪的?”兰昭儿心弦紧绷,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正常。 燕珩微一颔首,“坏就坏在这一点。岁贡抵达了辽月的领地,梁国的官员又身受重伤,是最大的苦主,所以很难用此事向梁国问责。” 兰昭儿心里一喜,怕被他看出端倪,埋下了脑袋,“查出是谁干的了吗?” “截的人手脚极其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燕珩目光森冷,笃定地判断:“但就是因为太干净了,所以一定是贺景恒做的。” 兰昭儿骇然大惊,悄自思索到:南方矿脉丰富,乃是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西沙盛产翡翠玛瑙等玉石,贺景恒已将大半土地纳入版图,按理说不缺钱啊,何必费大力气截取岁贡? “罢了,总比拿给宝岱王好得多。”她想。 然后佯装担忧,故意问:“小王叔,还能抢回来吗?” “难。” 燕珩眉宇

间隐有烦躁之意,“我与贺景恒定有盟约,此次又全无证据,王廷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兰昭儿心底冒出了丝丝缕缕的快意,暗暗窃喜:“你们也有吃瘪的时候!” 想的是一回事,说出来则是另一回事。 兰昭儿摆出迟疑的神情,“小王叔,岁贡没有了,对您有很大的影响吗?” 燕珩愣了一刹,“这倒没有北境养军从来都是自给自足。” 兰昭儿内心微微遗憾,旁敲侧击地建议:“这不就对了?岁贡与您的关系又不大,何必多操那个心?有些事情还是让别人学会解决比较好。” 燕珩一想有理,喟道:“也是。但大王心里定是不舒服的,部分地区的赋税恐怕也会增加,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 兰昭儿默不作声,成为了聆听者的角色,挽起衣纱为男人斟了一杯清茶,见他神情间倦意难消,恰到好处地勉慰道:“请小王叔放宽心。” 燕珩呷入一口澄净的清茶,温然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城北一个贵族子弟当街纵马,踩断了一位老兵的膝盖骨与脊椎,导致他全身瘫痪,老兵年轻时立下过不少的功劳。你觉得该怎么处理?” 兰昭儿一片清明,燕珩心中早有答案,这种时候不宜装疯卖痴,郑重地提出了观点,“尽快处死贵族子弟,将他当街斩首。” 燕珩剑眉微挑,表情似乎饶有兴趣,“贵族子弟门阀不低,且其父愿意散尽家财保他一命。” 兰昭儿分毫不为之所动,“北境为小王叔所有,贵族的权利悉数由您给予,也当由您收放自如。至于些许的钱财,相比于军心与民心,不值一提。” 燕珩目中染上了笑意,“那么肇事者的家人又该如何处置?” 兰昭儿忖度了一刻,条理清晰地说:“一同连坐有失仁德,但长远来看,处死肇事者之后,他的亲眷家属难免会怀恨在心。所以兰儿以为,当革其官职、废其爵位,贬为庶人,让他们失去制造纷争的能力。” “聪明的孩子。”燕珩轻轻揉一揉她的乌发,笑问:“你可愿意与小晟一起处理此事?正好我可以找个由头,把祁焉山一带的土地封赏予你。” “您有意提携晟公子?” 燕珩含笑点头,“燕氏的下一辈子弟间,论心性和资质,小晟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或许东陆是被夺了气运,人才全爆在其他两陆了。 兰昭儿俯身长拜,“愿为小王叔分忧。” 转而问:“大皇子走了吗?我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燕珩嘴边挑起一抹笑,“她回楼朔去了,你舍不得她?” 兰昭儿半真半假地表达了想法,“大皇子幽默风趣,长得也十分帅气,我很喜欢他,他走了,可就没人陪我玩儿了。” 燕珩失笑,畅意道:“那兰兰可要失望了。” “中午吃了多少?”他关怀问。 兰昭儿压下内心的复杂,乖巧地回复:“两碗汤,还吃了许多菜。” 燕珩叮嘱道:“睡前记得喝碗补血的参汤。” “是。” 夜色深浓,十一双颊酡红的坐在路边,在寒风中喝尽最后一口烈酒,将酒壶狠狠地摔到地上,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他必须回去了,去面对自己的主子。 他不敢想象贺景恒知道真相后的神情,也不敢去细想后果,他只是觉得头很痛很痛。 他后悔了,在两年以前,他就应该把那些征兆告诉贺景恒的。 彼时,他自作主张地认为主子寄人篱下,不宜与权高位重的秦王起冲突,所以和梁朝小郡主一合计,决定一起瞒东瞒西,结果导致状况彻底失控,事情往最坏、最可怖的方向发展。 如果是其他人,这仗打便打了,可为什么偏偏是燕珩?为什么偏偏是最不能轻易开战的那个人?为什么这两个人偏偏要爱上同一个女人? 贺景恒,江昭宁以及十一,在不该自信的时候过于自信,也过于自大。这是独属于天才的傲慢,也是天才最致命的弱点,他们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十一吸入一口冰凉的空气,望着近在咫尺的南翎城门,觉得双腿若有千钧之重。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全身都凉透了,才艰难地挪动起脚步。 四野寂寥,强劲的风从原野卷席而来,刮得人脸颊生疼。 十一耳朵微微一动,涣散的目光骤然转为尖锐,寒声喝叱:“鬼鬼祟祟是见不得人吗?给我滚出来!” <

> 七八位黑衣死士仿若幽魂一般从阴影中掠出,然无一丝一毫的杀气,一齐在暗卫跟前跪下,作态极为恭敬谦顺,“统领大人,云理国主有请。” 十一眯了眯眼,一反谦逊温和的常态,出言讥讽:“云理王若有紧要之事,不妨直接与殿下商议,找卑职做甚?” “您还是去一趟吧。您明白的,您不能拒绝国主。”死士对缘由绝口不提,重复着邀请。 夜风愈寒,十一似乎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事,在深沉的暮色中缓缓闭上了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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