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张嘴,吸入满满一嘴风,腮帮子鼓得满当当,几分俏皮,憋到脸部通红,才将风吐出,长长地吸一口新鲜空气,叮嘱道:“再过几日便是娘的忌辰,若是碰见二哥,记得提醒他,他那人总是忘记。”
天光破云,头顶星空退去,圆月也在隐匿,孤月抬头,眼中悲凉无数,“不是他总忘记,而是在他心里,娘始终都活着。”
三月蹲下身子,从脚边繁盛的杂草中采下一朵花,贴在鼻底轻嗅,用手描摹花的形状,这种味道的花,总是长在坟头上,她描完花,迎着天光,说出疑惑很久的话,“在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属二哥最宠明月那丫头,他为何会叛出楼去?”
红莲枯败,鬼雾被风吹散,孤月无声离开。
三月回头望向空荡荡的女墙,望了许久,将花扔入空中,刺成无数片,消失于阴影中。
扬州归农山庄。
几声鸡叫声响彻山谷。
百晓生拄着拐杖登山,哑奴本想扛他上山,被他回绝。今日登山,不能借助他人,只能凭自己上去。哑奴扛着轮椅,在百晓生身后干着急。
山路很长,两旁的农户听见鸡叫大都起床。瞧见百晓生,纷纷跪下行礼。李家旧臣之后,心中还是怀念那个万邦来朝的盛世。
行上几步,百晓生便要停下歇息,好在山上还算阴凉,未蒸出多少汗珠。
从山底到半山草庐,百晓生走了一个时辰,靴子被磨破,血肉淋漓。
半山草庐,有一缕天光从山缝间垂下,恍如仙境。耕牛将肥沃的黑土翻出,李归农赤脚在田里播种。
百晓生推开柴扉,直起身子,一瘸一拐走向李归农。叮嘱过哑奴不许踏入院子,他在柴扉前放下轮椅,翻弄地上跳跃的草虫。
李归农洒下一捧粟米,抬头笑道:“怎么今日有空上山来看二叔。”
百晓生踏进田里,泥土松软,两只脚陷入其中,不能再往前走。
李归农关心道:“别走了,你腿脚不便,还是在外面待着好,这地里沤了猪粪,别弄脏了你。”
百晓生退出田垒,侯在院中,等李归农将谷物全部播撒在地上,再赶耕牛用犁耙压平田地,才悠悠开口:“二叔,你我叔侄难得见上一面,为何不坐下喝杯酒呢。”
放生耕牛,黄牛走去山坡吃草,李归农开始在地头挖坑,摆手道:“今日天好,还有好多事要做呢,你若是渴了,屋里有酒,你自己拿来喝就行,不必管我。”
百晓生声调突变,逐字逐句道:“二叔,好歹你我也是一家人,一起喝酒才有滋味啊。”
有风,吹落李归农头顶的斗笠,斗笠成轮,从田间一直滚到百晓生脚边。
李归农放下铁铲,盯着百晓生打量许久,负手立在田间,昂首一笑,帝王之气尽显,“你知晓多少了!”
李归农底蕴十足,整个山间都在回荡他的声音。
百晓生在院中对峙道:“为何告密的会是二叔你!”
李归农欣慰一笑,问道:“你是查出来的,还是猜出来的。”
百晓生咬牙,二十年前沈家奴仆和娘子的命,还有如今沈家人和清澜的命,在二叔口中如此微不足道,双目染血,怒斥道:“这有何分别!”
李归农轻蔑一笑,摆出夫子的架势,训诫道:“自然是有区别,你若是查出来的,证明你已有实力对抗长安,匡扶李家江山指日可待;你若是猜出来的,那证明你已窥得帝王之道,李家的命脉交予你,我也能放心。”
百晓生衣袖飘动,甩出一剑,“在二叔眼中,那些因你而死的人就如蝼蚁么!”
李归农冷笑,袖中甩出一剑,君子藏剑于身,七十年,锋芒依旧,剑风强势,从田间吹到院中,斩断草庐。“你的君子剑是我教的,如何赢我。你是李家子嗣,生在帝王家,岂能被儿女私情所累。至死匡扶李家江山才是你所行之道,阻你者,我皆要杀。”
百晓生咆哮道:“二叔有此剑意雄心,为何不去长安,斩了女帝,做这帝王呢。”
李归农须发抖动,斥责道:“混账,这王位本就是你的。你父王临终前将你托付于我,那时我便起了誓言,终此一生,助你君临长安。”
百晓生惨笑道:“可这誓言葬送了你的良知。”
李归农指向脚下田地,“哪一代帝王功成名就,脚下不是埋着数不尽的枯骨。我有愧于天下,却无愧于李家,无愧于你父王。”
李归农的声音被柴扉处翻弄草虫的哑奴听见,发疯一般,撞开柴扉,跳入田间,举起轮椅朝李归农砸去。
“回来。”百晓生敲两声拐杖,喊回哑奴。
哑奴扛着轮椅淌出田地,两条腿拖出深深的痕迹,将刚种的粟米翻出地面。
哑奴乖巧回到百晓生身旁,院中有散乱的农具,又勾起他的兴致,丢掉轮椅,捡起一柄锄头,在院中刨坑。
百晓生心疼道:“二叔可还记得他。”
李归农面无表情,悲壮道:“记得,那时他尚在襁褓,是我亲自从他母妃怀中夺走他,喂他服下毒药,与你换了身份。唯有如此,才能保你活着。”
百晓生嘴角咬出血色,钻心得痛,“那可是你唯一的儿子。”
李归农不作答,折身捡起铁铲,接着挖坑,土堆渐渐高垒,柔声道:“你那条断腿也该医治了,长安的路很长,无人能陪你,你该有一条好腿去走。”
百晓生丢掉拐杖,俯身跌在轮椅上,豪言道,“接下来的路,我会自己去走,不会像二叔你这般孤苦绝情。”
百晓生叩两声轮椅,让哑奴推着下山。
天光大亮,整座山明媚夺目。
李归农挖好坑,望着洞口出神,四十年前埋入地里的那柄佩剑,早已锈迹斑斑,他合上眼,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