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丽仙冷冷瞧着陆霁,开口问道:“小子,如今你该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陆霁略一沉吟,随即用手指着前面说道:“请看,这里有什么?” 陆丽仙不知他在卖什么关子,顺着他的手指扛过去,皱了皱眉道:“眼前不过是一棵槐树,一棵桂树,两张桌子,几把藤凳而已。” 她心中起了几分狐疑,难不成,这院子里还潜藏着一位如石磊那般不轻易露面的高手,这才泄露了她们的行踪? 陆霁弯腰拾起一根树枝子,指着地下说道:“这院子里,不光有那些看得见的东西,还有它们。” 陆丽仙顺着树枝子一看,这地上有许多蚂蚁在爬。刚刚一个小童虎子在这里吃糖饼,掉下来许多渣子,此时正有许多的蚁虫,列成一对,正有序地搬动着地上的饼渣,俨然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陆丽仙天资聪慧,见到地上被自己所忽视的蚁虫,心中一动,已猜到了几分。 一旁的林疏玉却蹙眉,一头雾水道:“这些蚂蚁,又能说明什么?” 陆霁和蕖香对视一笑,继续说道:“这些无数微小的蚂蚁、蚊蝇,它们微不足道,却又无处不在。正如这金陵城内无数平头老百姓们,他们有的,甚至连名姓都没有,可是他们却和那些达官贵人一样,真真切切地生活在这金陵城里。” 人们往往注意到有头有脸、身份尊贵的大人物,却总是忽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是,往往是这些无名之辈,他们所听、所看、所想,决定了整个局面。 对于这一点,出身高贵的林疏玉,不能领会这一点。 陆丽仙虽然原也是出身微末之人,但因她当了许多年的花魁娘子,居移气,养移体,大非昔比,变得心高气傲起来,自然也就不再关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了。 陆霁和蕖香,他们二人和这地上的蚁虫,都是无名之辈,因而懂得这个道理。 这金陵城许多贫苦百姓,都受了五姥姥天大的恩惠。他们自发地汇集在五姥姥这里,说着金陵城内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像是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金陵城内的一举一动。 如此一来,五姥姥居住的这个大杂院,自然而然就成了全金陵城消息最灵通之处。 陆霁,所做的就是在这繁如星辰的只言片语之中,寻找出他想要的蛛丝马迹。 饶是陆丽仙和林疏玉的伪装十分成功,但剖根究底,倒也不是毫无破绽。 陆丽仙故意让秦娘充当醉杏楼台前的主人,但在陆霁眼中,此举恰恰是“迷魂阵”。 几番观察,他早已发现,仅以秦娘的手段能力,不足以成为醉杏楼的主人,恐怕这背后另有其主。 再加上陆丽仙频频派出人去跟踪蕖香,这些动作,自然而然地都落到了陆霁的眼中。因而,他顺藤摸瓜,猜出了自己和蕖香的关系,也就明了了身份。 想通此事,陆丽仙吃了一惊,后背汗津津的。 此法看似简单,却不知要花费多少心思。旁人说的只言片语、一举一动,都成为这个少年人解开谜团的蛛丝马迹,其心思细腻、敏锐,难以想象! 她重新打量了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心中肃然起敬,缓缓说道:“难为你,能想出这个法子。” 她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幸好,她们不与这个人为敌,实在为一件天大的幸事。 陆霁长身立在月光之下,半是被朗月清辉所笼罩,半是隐藏在树影之下,自嘲地一笑:“这只是微末之人的自保之计罢了。” …… 陆丽仙见计划已经敲定,便要起身离去。 “丽……姨母,且等一等。”蕖香却出声叫住了她,踌躇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姨母。” 陆丽仙回头一看,见蕖香满腹心事,便和颜悦色地问道:“何事,你但说无妨。” 蕖香皱着眉,犹豫了半晌,这才闷闷地问道:“姨母,你说,该怎么做,才能让女儿河消失啊。” 什么?让女儿河消失? 这个异想天开问题,令人出乎意料,陆丽仙一时语怔,不知该作何回答。 但见蕖香站在皎洁的月光之下,那一双明眸流盼秀目,此时并没有太多马上就要离开女儿河的欢欣雀跃,立刻就明白她的话中之意。 想来,这个蕖香觉得自己能够离开女儿河,虽然幸运。但还有无数的女儿,永生永世都无法离开那个炼狱,因而心中生出了一种“独活”的愧疚之感。 正如陆丽仙所料,今日蕖香见到李湘君最真实的那一面,心神触动,思潮起伏,不禁怃然有感。 <
r> 她原以为李湘君是个幸运儿,如今听了那一番话,才知李湘君原也是个命运不由得自己的可怜人。换言之,这女儿河中所有的人,哪一个不是如此? 如今她自个虽能得救,可其他的女子呢? 是否会终身陷于这个泥沼之中,再也逃不出来了? 陆丽仙叹了口气,蕖香能问出这个异想天开的问题,虽然傻里傻气,却也正说明,她是真的心地善良。 不过,这个世道,可容不下心地良善之人。 “等这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那一日,这女儿河自然就会消失。”陆丽仙言简意赅地说道。 蕖香沉默半晌,又闷声说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那就等到家家户户都吃饱饭,再也不用通过卖女儿来赚钱的时候。” 蕖香听了,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她自是明白,这几乎没有可能实现。 陆丽仙叹了口气,一脸严肃地道:“蕖香,你要明白,这样的问题,不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够解决的。你眼下只要管好自己就足够了。” 陆丽仙曾经也犯过错,那就是太多干涉了碧桃的人生,反而将碧桃逼上了绝路。到如今,方才明白,个人有个人的因果,不要妄想着改变他人的人生。 “眼下你什么也改变不了,唯一能够改变的,便是你自己。若你真的想改变这一切,那就等你成为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等到那时,你再来说吧。” 蕖香懵懂地点了点头。 陆丽仙所说的这些话,太过深奥。她只能是似懂非懂。 不在泥浆里摸爬滚打几圈后,是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陆丽仙苦涩地一笑,这个小丫头子,日后总会明白这一点的。 …… 夏日,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一入了夏,虽是炎热,金陵城却热闹了起来,女儿河的秦楼楚馆,家家户户都预备着七月七的选花魁来。那四面八方的游人,也都从各个地方赶来,一睹这金陵城一年一度的盛事。 今年不知怎地,金陵城内多了一批不男不女的人。 听说,这些人都是从京城来的太监,虽作乔装打扮,但那一副阴阳怪气的气度,却是泄露了他们的身份。 这帮太监行事十分高调,简直是夜夜大闹女儿河,像是从没见过女人的一般,点了许多姐儿服侍。 那些服侍过的姐儿说了,这帮太监虽然没有那劳什子,却使出了百般手段折磨她们,简直比那最刁钻的嫖客,还要可恶百倍。 虽如此,却架不住他们有银子,撒漫使钱,哄得一众老鸨子都将他们奉为座上宾,使出了浑身解数,让这一帮老太监们高兴。 这些老太监们,里面有一个最为年老的,听旁人都唤他为花公公的,不知怎的,瞧上了楚云阁里一个长得很是标致、名为“含烟”的姐儿,花了大把的银子包占了她,因而就连没落的楚云阁,也跟着捞了不少好处。 此时是绿柳管账当家,她见这花公公出手大方,自然也是满心欢喜,整日围着着这帮太监们团团转,也没得空去刁难蕖香了。 蕖香乐得如此。 这一日,她借着郡王妃召见的名头,只身到了城南。因天气炎热,又走了许多路,便在一个卖熟水的茶水摊要了一碗雪泡儿凉水,慢慢喝着,歇一歇脚。 此时,正值晌午时刻,天气炎热,这茶水摊坐了许多人,在此乘凉歇脚,茶余饭后,自然就有人说到了近来金陵城里这些太监们。 一位老先生抚着白胡须说道:“想来这些人,定是大内里的太监,此番他们微服出巡,到这金陵城里来,是为了给皇帝物色美人的。” 一个大汉哈哈笑道:“这皇帝老儿三宫六院,宫里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怎会大老远的又要跑到这金陵里找美人儿?” 另外一个二十多岁男子,头顶瘦削,像个竹竿儿,正是混迹在金陵城的帮闲,名为“赵竿儿”,他摇头晃脑地贼笑道:“谅你们也不知,后宫里的那些妃子,都是高门大户的好女儿,她们知达理,自然是不必说的。可若是论床上的功夫,天下的女子,哪里比得上咱们金陵城的那些骚娘儿们,想必是皇帝老儿听此传言,也想弄来几个金陵美人儿尝尝鲜!” 这一番荤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蕖香心生不悦,正要起身离去,忽听一个声音义正严词地说道:“此言差矣。一国之君当以国事为先,岂能沉溺女色,荒理朝政?” 蕖香听了,心中一动,看来还是有明白事理之人,当下并不起身。 众人一瞧,说这话之人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后生,
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身体壮硕,虽并不丑陋,可透着一股子憨劲。 那“赵竿儿”见这个年轻后生的别了他的话头,心中不悦,冷笑道:“哎唷,哪里来的穷酸儒生。你既这么大言不惭,何不谋个一官半职,去京城向那皇帝老儿谏言?” 谁知那个浓眉大眼的后生并不理会嘲讽之意,竟点了点头:“俺正要进京赶考去咧,若是考上了状元,自然要当个如魏徵一般的谏臣。要劝诫当今圣上亲贤臣,远小人。那女儿河里的烟花女子,尽都是薄情寡义、不吃廉耻、忘恩负义之辈,若是让她们到了圣上身边,定要被她们都教坏了,败坏伦理纲常,岂不是重蹈商纣王受惑妲己以致灭国的覆辙了?” 众人见这个后生是个又憨又愣的,兼之他酸儒之气过重,都不去理会他。 蕖香闻言,心中不忿,冷笑两声,出声说道:“敢问这位公子,以你之见,这烟花女子,都是薄情寡义、不吃廉耻、忘恩负义之辈了?” 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人见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问他,倒是十分亲切地说道:“小妹妹,你不用叫俺公子,俺叫鲁仲,家乡人都喊俺作鲁二槌。小妹妹,你就喊俺作鲁二槌就行。” 蕖香并不领情,只是冷冷道:“鲁公子,你还未回答我的话,以你之见,那烟花女子之人,都是水性杨花、薄情寡义、鲜廉寡耻之辈了?” 鲁仲点点头,愣愣地说道:“这是自然,若是她们懂得仁义礼智,怎么会心甘情愿堕落其中?” 蕖香反口相机,“那‘愿效死于君前’、矢志不渝的绿珠,还有那亲执桴鼓、大破敌虏的巾帼女英雄梁红玉,以及慧眼识英雄、慷慨解囊的苏小小,难道也都是薄情寡义、不吃廉耻、忘恩负义之辈了?” 鲁仲见眼前这个灰不溜秋的小女子竟如此口齿伶俐,摸了摸脑袋,憋红了脸道:“这个……她们自然不是无情寡义之辈……我……” 蕖香继续冷语道:“鲁公子读遍圣人,岂不闻《论语》中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光这女儿河中,就有数不清的好女儿,为了能让家中父母看病吃药,又为了家中兄弟姐妹能够吃饱穿暖,迫不得已卖身到烟花之地,难道舍己为人的她们,也都是薄情寡义、不吃廉耻、忘恩负义之辈了吗?” 这鲁仲见这其貌不扬的小姑娘竟然搬出了孔圣人的话,一时之间,想不出任何反驳之语,更加语塞,涨红了脸,幸而他皮肤黝黑,倒也没人瞧得出来。 众人见鲁仲竟被一个小丫头子呛了声,也哈哈大笑起来,起哄道:“你个憨小子,连个小丫头子都说不过,还想着考进士呢,真是痴人说梦,依我看,还是趁早回家耕田当你的棒槌吧!” 鲁仲虽是个憨的,却非那一等狡言相辩、不知悔改之辈,他见眼前这位年轻姑娘说话十分在理,便挠了挠头,正要向她低头认错。 还未张嘴之际,忽见她“咻”的一声站了起来,原本黯淡的眼神此时变得十分灵动,当真是明眸灵动,清丽绝艳,一时之间,这鲁仲倒是看呆了。 只见她却对着远处之人挥手说道:“阿霁哥哥,我在这里。” 说罢,她便放下三枚铜钱,便走了。 “姑娘,姑娘,且等一下——” 鲁仲的话还没说出口,那姑娘便已快步上前,同那个少年郎一同离去了。 鲁仲望着他们二人的身影,心中怅然若失,痴痴呆呆地说道:“真乃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