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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君莫惜金缕衣(2)

暮春时节,花色渐褪春将暮,女儿河畔流水绿萦,落红纷纷。 金陵城人皆都去往郊外赏春游玩,画春楼上,今日不是开坛讲授之日,却从楼上隐隐约约传来了笛声,还有踏步之声。 忽然,笛声却戛然而止。 “蕖香,你怎地又走神了?” 苏昆生听了下来,用手中的萧,敲了一下蕖香的脑袋。 蕖香捂着脑门“哎唷”一声,这才回过神来,面有歉意地说道:“苏先生,对不起,我再重新跳一遍。” 原来,自蕖香那日向苏昆生老老实实地唱过一回歌后,苏昆生便让她每旬单独来两次,独自演习一曲新曲,名为《凤来舞》。 这首《凤来舞》,与别的歌舞大不相同,它不是什么歌曲,而是一支剑曲。演习之人,所舞时用的不是什么绫罗绸缎,也不是什么扇子,而是一柄寒光粼粼的剑! 蕖香第一次接触到这首剑曲,虽只是残曲,既惊讶于这首剑曲雄浑气势,也自感这首剑曲和苏先生以往所做清丽婉约的曲调大不相同,便好奇地问过苏昆生,这首曲子为何人所作。 苏昆生只是淡淡一笑,面上有缅怀之色,抚着胡须说道:“此曲是一位故人所作。” …… 听苏先生说,他曾亲眼看到过这位故人跳过这首《凤来舞》,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比之寻常舞曲,更多了几分“凤凰非梧桐不栖”的不凡气概。 只可惜,那位故人只跳过一次,便再也没跳过了。此后世事变迁,那位故人不幸早逝,这一曲《凤来舞》就失传了。 虽然苏昆生并未说那位故人的名字,但不知为何,蕖香总觉得,苏先生口中的那位故人,一定是一位女子。 如今,苏昆生只是凭借着记忆,让蕖香重现这一曲《凤来舞》,曲谱、舞步来来回回改变,至今也没个定数。 再加上这一曲《凤来舞》难度颇大,又需舞剑,蕖香演习了半月之久,却还是十分生疏。 这日练习许久,蕖香舞剑舞的手腕翻得直酸,可她还是要坚持继续练下去。 苏昆生却喊住她,说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也乏了,你也歇一歇。蕖香,三心二意可是练不好此曲的,你近来,可有心事?” 蕖香紧锁眉头,点了点头。 自莺莺姐姐离去后,无人照拂,蕖香的日子本就不好过了。 加之近来凤妈妈一病不起,整日卧床。楚云阁一干大小事项,都由绿柳掌管,她就更苦了。 绿柳明里暗里作践她不说,甚至动去了想要将她趁着凤妈妈糊涂不醒事的时候,将她发卖到最下贱的窠子里去的心思。 幸亏苏先生出面,点名指姓地说要蕖香继续跟他学唱,这才打消了绿柳偷偷发卖她的念头。 这些事让她已经忧心忡忡了,更要紧的是,她还忧虑着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珠儿。 那日,她被珠儿的那一番“没钱了就去做小倌儿”的这一番话气得要死。 自从她被卖到了女儿河,天天想着如何脱身,这个珠儿倒好,竟然要自己到兔儿巷到小倌儿。 她实在想不明白,好好的男儿,有手有脚,干什么不行,怎会自轻自贱到如此地步。 因而,一怒之下,便说了那一番绝情的话来。 但自从那日骂了他之后,她也有些担心,万一这珠儿真的当了小倌儿,或者是走上了歧途,她该如何向死去的阿娘交代。毕竟,珠儿可是阿娘李素珍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啊。 每每思及此事,她心中又是哀叹,又是生气,又是忧虑,又是懊悔,一连半月,她都没有睡好觉,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苏昆生自然察觉到她的异样,便问是何缘故。 蕖香便向他告知了珠儿一事。 苏昆生听罢,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沉默了片刻,出声问道:“蕖香,以你之见,这一切是谁的错?” 蕖香一怔,脱口而出,“这自然是珠儿自己的错,他若是不偷不赌,好好靠着自己的手艺过活,虽是穷苦,到底也是堂堂正正做人。” 苏昆生听罢,微微一笑,抚着胡须道:“你到底是个年轻孩子,看所有的事情,非黑即白。” “我且问你,若你是珠儿,从小耳濡目染,跟着那糟糠的爹只会偷和赌,别的一概不会,你还会觉得,自己当真能够靠着自己的双手去吃饭吗?” 蕖香一怔,说不出话来了。 她身在楚云阁那个大火坑里,亲眼目睹了许多随波逐流的女子,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想当初,若非阿娘在世时,常常教导她身为女

子要自尊自重的道理,她恐怕觉得被卖入到这女儿河,吃穿不愁,还是一件好事咧! 再者,自她到了那腌臜的楚云阁,若非她恰好又和素素结拜为姊妹,跟着她念识字,明道理懂是非,恐怕她早就和寻常女子一样,随波逐流了。 再者,假如她没有遇到陆丽仙这般桀骜不驯的主子,又见识了碧桃姐姐悲惨的下场,举目无亲的她恐怕早就放弃逃走的念想了,堕入风尘之中,再也挣不起来了。 如此想来,她被卖入女儿河虽不幸,但她因有一个好阿娘、好姊妹、好主子,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倘若没有阿娘、素素、陆丽仙,她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恐怕早就认命了,随波逐流,每日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罢了。 若她如此,她还能轻飘飘地说出一句“为人在世,就要自尊自爱,堂堂正正做人的大话”来吗? 想当初,阿娘死后,珠儿不过才两三岁的小豆丁。 后来她走后,珠儿跟着陈老五和徐婆子过活,一个是掉进钱眼里的老婆子,一个是怯懦好赌的老爹,珠儿又没有去念过,如何能懂得那些道理? 她这样居高临下地指责珠儿,实则有些傲慢,岂不是何不食肉糜? 蕖香被苏昆生的一番话点醒,一如梦初醒,一脸愧意地说道:“苏先生,我错了。” 苏昆生点点头,“你自尊自爱,这很好。可是,也切莫对他人太过苛责了,你需得知道,各人有各人的因果,也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如同你一样的毅力、勇气和机会。” “想来,那孩子只不过是天性率真,本性不坏,一时之间误入歧途,还有迷途知返的机会。” 苏昆生虽只是个教习南曲先生,可他确是个心有大慈悲之人。 想当初,他在教坊司任教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贫苦百姓,他都打过交道。正因此如,他才了悟,脱下身上披着的那一袭华丽的袍子,穷人与富人,尊贵和下贱,又能有多大区别? 也正因如此,他厌倦了京城那帮达官贵人的惺惺作态,这才辞官归乡,当这些女儿的教习先生,倒还清闲自在。 更何况,他历经半世坎坷,早就练就了敏锐的嗅觉。 他知道,在这看似太平的日子里,早已是暗流涌动。 除了庙堂之上那“一人之上,三族鼎立”的权贵相争,最要紧的是—— 老百姓们的日子太苦了! “若是活不下去,就去兔儿巷当小倌儿。”珠儿的这一番话,看似是不自尊自爱的窝囊话,实则是,他们压根就没得选择。 若人人都有饭吃,都有体面的活计可以谋生,谁又愿意卖儿鬻女,在权贵者面前委屈承欢? 远的不说,就说眼皮子底下的女儿河。虽是太平日子,却是越来越多穷苦人家吃不上饭,将女儿卖到这里,这女儿河的生意却越来越火,这难道,是一句“不自尊不自爱”能够搪塞过去的?实乃是苛政猛于虎也! 眼下的太平日子,也不过是纸糊的罢了。 …… 蕖香出了画春楼后,心中通透了几分。 当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珠儿,好言相劝,那些阿娘教给她的话,也该由她说给珠儿听,如此这般,也算是尽了她这个阿姐的责任。 只是,半月来,珠儿再也没有找过她,她去找珠儿,也是一无所获。女儿河的人,都说没再瞧见过他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珠儿竟主动找来了。 …… 夜里,蕖香正在河边浣洗衣裳,忽听到有人叫她:“阿姐,阿姐。” 抬头一见,正是许久未见的珠儿。 眼前的珠儿,虽清瘦了许多,不过瞧着却精神了许多。 蕖香重新见到珠儿,又惊又喜,连忙拉着他说道:“这些日子,你往哪里去了?过得可还好?” 又十分抱歉地说道:“那日,阿姐说了重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珠儿见蕖香还认他,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倒是要感谢阿姐,若非那日阿姐骂醒了我,我还狗屁不懂呢。” “这些日子,你身无分,是怎么过的?该不会——” “阿姐放心。我没去那兔儿巷做小倌儿。这些日子,我都是跑到醉杏楼那里吃粥。他们掌柜的人心善,每日都会给穷人施粥。后来我一连在那混了三日,遇到了一个叫做牛大叔的人,他腿脚不好,有时候抢不到粥,我就去帮他抢。一来二去,牛大叔就对我说,说我还年轻,这么下去就可惜了,就带着我去见了一位姥姥,那个姥姥收留了我,不仅让我吃住,还让我跟着一位大娘学着编花篮。

你瞧,这一百钱,便是那位大娘给我的工钱。” 说话间,珠儿便从怀中掏出了一百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对着蕖香说道:“阿姐,这一百钱你先收下,我欠你的三两银子,以后我会慢慢还的。” 蕖香望着那一百钱,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珠儿当真是改好了? 见蕖香不接这一百钱,珠儿急切地说道:“阿姐,你放心,我真的没有骗你,这真的是我自己努力赚来,干干净净的钱。” 他手里捧着那一百钱,生怕蕖香不要。 “阿姐,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说那样的话了,你别不认我……”珠儿低下头,眼中噙着泪水,哽咽地说道。 珠儿到底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亲爹亲娘相继死后,这世上再无人照管他,无依无靠,他更是体会不到一丝人间温情。 蕖香于他虽然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但他朦朦胧胧的记忆之中,却记得一个笑眼盈盈的小阿姐,每日给他做饭,给他唱摇篮曲,逗着他玩,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因而,孤苦伶仃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阿姐,却听到阿姐说不认他的话,心中哀痛极了,便痛下决心,重新做人。 蕖香望着珠儿捧着一百钱的双手,两眼直直地发酸。 半月不见,这双手磨出了茧子,打出了血泡,正是昼夜不停编竹篮的迹象。 她哽咽着,收下了那一百钱,含泪笑道:“好,那这一百钱,阿姐就收下了。” 阿弥陀佛,珠儿能够幡然醒悟,改邪归正,一定是阿娘在天之灵保佑! 还有,她真的十分感谢那位姥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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