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京城内飘起大雪,飘飘然宛若云雾凝结,如仙人之羽,覆盖于京城花草树木、殿阁楼宇之上。 清和宫内,娇弱女娘自梦中惊醒,低呼出声,捂着胸口喘气,似乎快被窒息住。 宫殿内只余一盏残烛,着微微的光亮,勉强能够看见殿内光景。 床榻之侧,炭炉里炭火烬,室内温暖如同春室,只剩下窗边一条缝隙,透着新鲜空气,带着飘雪的风灌入窗内,散去室内一点闷热。 有宫女自外间提灯而来,小心翼翼探头,见到那人安坐,顿时放心舒缓一口气。 采薇连忙提灯上前,轻唤“殿下”,待到那女娘抬头,借着灯烛看见她面上神色,才完全放下心来。 萧知棠觉着那灯笼些许刺眼,轻轻拂过去,靠在采薇给她摆放好的垫子上,搭着一件毛绒袍子,面上惊厥之色褪去,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殿下可是做了噩梦?”采薇将灯笼提远,点了烛台上几根蜡烛,殿内明亮起来。 萧知棠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杯热水,沾了沾干燥的唇,小啜一口,只觉热气入喉,暖和起来。 她眉眼带笑,微黄的朦胧烛光下笑意融融,“无事,梦断魂劳,不过常事。” 采薇听得心惊肉跳,但她的小殿下却是带着几分玩笑意味,坦然自若。 萧知棠今年不过金钗之年,身形比之同龄十二岁的女娘要瘦弱许多,看着不过幼学之年1。 她莞尔一笑,眉眼皆是柔情。不同于她柔弱身形的是她面上神情,泰然稳重,带着与她外表迥乎不同的释然通透。 “采薇莫急,不过是几分玩笑话罢了。”萧知棠浅笑,她看向窗外,隔着缝隙她也能够看见外面纷飞的鹅毛大雪,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微蹙。 “采薇,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采薇坐在榻下矮凳上,将暖手炉子递给她,又掖上被角,问道:“殿下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萧知棠微微阖目叹息,微白的唇轻启:“我梦见关外寒风刺骨、万里冰霜,安和姐姐一身红衣金甲持长刀立于马上,浑身是血。” “殿下,梦都是相反的,谢将军武艺高强,京城内谁人不知,她不会有事儿的。”采薇连忙安慰她,梦里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 “我看不清安和姐姐的脸,只觉得边关真冷啊。她也不说话,你说,安和姐姐会不会回到京城就认不出我了?”萧知棠叹气,目光带了一丝忧心,她不忧心自己体弱,怕的是安和姐姐战场上遇见危险。 采薇手心温暖盖住她微冷的手背,温声哄道:“怎么会,谢将军说过,会回来参加殿下及笄礼,谢将军从不食言,殿下知道的。” 萧知棠点头,神情快慰些:“这倒是。” 说罢她又想起前些日子的事情,低头问道:“听说陛下着丞相公子前往北城关驻地,也不知他到了没有。” 采薇手指微动,猜测道:“大概快了,陛下差遣云中君前往北城关,也许能够帮上谢将军大忙。” 丞相府大公子自小聪慧,学贯天人,且姿态玉秀,有天人之姿,京中公子女娘大都仰慕、佩服他,他也有“云中君”之称。 萧知棠点头,她虽心有余但力不足,也帮不上什么忙。 边关战事吃紧,宫中朝中皆是节俭,陛下以身作则,吃穿用度皆是最低的标准。 朝堂皇宫也捐出许多俸禄银两,她也捐出自己那份,虽然不多,但是也希望尽一点绵薄之力,不要让边关将士女娘们寒了心。 “希望一切安好吧。” 燕云军营帐中,谢云昭正俯身一幅展开的地图前,修长手指划过泛黄卷边的地图。 她高高束起的马尾英气利落,垂在背甲上,带着几分沉浸专注。顾安之在身侧听她说话,不住地点头。 “禀报将军,驻地门外有人求见,说是——京城来的云中君。” 来人低头禀报,说出求见之人身份。 云中君?他怎么来了? 谢云昭眼神一凛,不敢置信,瞪着一双星目,整个人僵住。 等反应过来,她大步流星掀开门帘出门,顾安之反应过来也迅速跟上。 谢云昭心中着急,出门后步履如飞,黑靴踏过雪泥,留下几个浅浅的脚印。 一路经过的人都驻足观看,颇有好奇,谢将军向来稳重冷静,今天怎么那么着急。 但她面上没有急色,甚至有些喜色,众人猜测并非战事,但也不知是何缘故,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谢云昭步子很快,她几乎是飞奔出现在驻地门口。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白马侧边,马儿身上搭着包袱,在雪地里不断抬脚,马蹄似乎冻得很,口鼻喷出热气。 那人一身宝蓝色雅致长袍,黑靴雪白大氅,长发束起玉冠,墨发如瀑,有金质玉相之面容。 他在雪地中肃立,像一棵巍然屹立的雪松,雍容不迫,只抬眼瞬间,望进他如春日碧波的眸中,便能感受到溶溶春色。 谢云昭看见他,急行几步,他也上前,还未走进,手臂已经抬起,手中还拿着一柄银色长剑,剑鞘包裹剑锋。他宽大衣袖绣纹精致,整个人庄重温和。 “臣苏续,见过谢将军。” 他声音温润,清耳悦心,传入谢云昭耳朵,像一阵暖风拂过心尖。 谢云昭伸出指尖,轻轻抬手扶起他,忍住澎湃心潮,语气中仍有些许激动,“云中君不必多礼。” “将军唤我延之便好。”苏续抬头,目光流转于她脸上,很快又垂眸,声音轻和得柔软。 是了,她未在京城的五年时间里,苏续已经及冠,行过及冠礼,家中父母也定了字。 苏续,字延之——延之,延之—— 谢云昭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转过几遍,还真是悦耳动听。 “延之此次前来有何事?”她问出口,苏续虽是丞相府大公子,有闲职在身,但是一直未曾正式大刀阔斧参与过政事。 边关凶险,军队驻扎之地更是辛秘。他此次前来,想必不会是前来相见叙旧,必是有什么任务在身。 苏续轻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小小的金竹密封卷轴双手递给她,“将军看看便知。” 谢云昭甫一接手,眼神一暼就猜测到事情来龙去脉。陛下御封的卷轴,可不是谁都能有的,也难以伪造。 她打开卷轴,抽出里面字条打开,仍是熟悉的字迹。 这卷轴里不像萧翊和其他的密轴那般严肃端庄,里面他语气亲昵,带着几分少年的意气傲娇。 萧翊和先是询问了她的近况,又说出了苏续的来意——作为军师辅佐燕云军。 这就是萧翊和给她的惊喜? 谢云昭见过密印,辩识过真伪后封好密轴,插入自己腰间,目光注意着苏续,感叹万分。 确实是好大的惊喜。 丞相府的大公子,京城名师赞誉的云中君,受人追捧崇拜的天之骄子,确实是个好帮手。 “你可同你爹说过?”谢云昭抬头看他,有些好奇。 云中君来,她不算诧异,她与他同窗数年,知晓他定国安民的志向,只是他更适合安抚民众、出治国之策。 战场之上,即使是军师,也是凶险万分,他一皎皎如月的人公子,大战来袭,怕是难以保全自身。 因此,真正让她愕然的是,苏丞相这个老狐狸,竟然舍得让自家视若珍宝、引以为傲的宝贝公子上战场。 苏续坦然,眸光中带了几分笑意,“我同他说过,他应允了。” 谢云昭却是不信的,要说苏丞相能够应允此事,除非是苏续到了萧翊和面前,来了一出先斩后奏。 萧翊和希望她兵强马壮、军中人马众多,自然会同意苏续要求。陛下要是应允过,苏丞相可就是有苦难言了。 谢云昭几乎能够想到苏丞相在金殿前是怎样一幅惊骇震怒,又不得不把话往肚子里咽的模样。 她轻笑出声,点头,却不置可否,只道:“延之同我来。” 苏续将手中白马缰绳递给马官,拿好包袱和长剑,一边向前进一边应答她问的话。 两人从京中朝堂形势聊到京城闲事,即使五年未见,但是话语间皆是熟稔,关系也瞬间拉进。 苏续五年间变化不算大,言行间仍然是她心中最当得起“端方君子”的形象,但是知识储备越加渊博、也更加谨言慎行。 “将军,苏公子。”顾安之自旁边上前,拽上旁边急忙赶过来的宋策,两人气息微喘,显然是刚刚跑过来的。 几人都是京中长大,也算是熟识,他在军中无职,因此两人唤他一句苏公子。 谢云昭笑道,引荐他:“苏续此次前来,是陛下举荐的军师,他以后就作为飞云军军师,为我燕云军出谋划策。我们几人同事,还请两位多多担待。” 顾安之目光扫视一眼,苏续站在雪地里一副偏偏公子的模样,她有些犹豫,但仍是点点头。 宋策考虑得不多,只是爽朗上前行了同辈礼,“苏军师。” 几人寒暄一番,谢云昭又给苏续安排好营帐和用具,给手底下的人作了介绍。 苏续全程带着浅淡的笑意,谦恭但
不卑微,微微颔首时仪态大方。 他洁白无瑕,比那新雪还澄净几分,似乎与这军营格格不入。 让人不由得升起一种感觉——这位苏公子,怕是不适合在军营中生存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