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夫长举目望去——那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年轻人,坐在一匹高大的白色战马之上,玄衣银甲,手执长枪,眼神冰冷而锋利,带着孤注一掷的暴戾与疯狂。 西顺门镇守士兵共有一千三百八十六人,披甲佩刀,可以说是全副武装,并且在人数上绝对碾压。 可千夫长望着这副场景,莫名地哆嗦了一下,寒意自心底攀爬上头,他感觉,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不安地叫嚣着。三十余年的戎装生涯告诉他,危险将至。 他站在城楼上,遥遥望向青年的眼睛,不合时宜地感到了茫然,他想,他的眼睛可能是花了,竟分不清楚暴雨中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匹失去窝巢的孤狼。 弦响凌厉,四箭齐发,凄然切破雨幕向此方疾射而去。 校尉双目圆睁,一只手颤抖着想要抬高,半途脱力,口涌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铁箭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喉咙,不作停留地贯入石墙,留在外面的箭羽尚在颤动,为雨水和血水浸染成了水红。 黑云笼罩,雷声隆隆,一道宽长的闪电倏然掠过天际,四野在这一刻通明起来。 仅仅几息之间,数名守兵已然倒地不起,千夫长神色愈发茫然,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 雨柱拍地,天地寂静。 “有有人闯城门!”城门守卫万分惊恐,嘶哑地吼叫。 “谁拦我,我就杀谁。”贺景恒说。 士兵们望向玄衣青年,目光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骑白马,一把长弓,一杆银枪,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要强破千余甲士守卫的城门。 “杀!杀了他!杀了这个逆贼!”守将踉跄退后惊愕大吼,士兵们闻声勉强回神,蚁潮似的涌下城楼。 青年策动战马杀入人群,几乎是同一瞬间,四骑黑马自暴雨中霍然窜出! 箭鸣声不绝,贺景恒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引弓射箭,瞬息之间十数名军士栽倒丧命,羽箭贯穿了他们的头颅,洞穿了他们的四肢,击碎了他们的琵琶骨。 嘶吼声、痛呼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密集如雨的箭啸声,在天与地之间回荡。 百十死尸铺陈在地,贺景恒沐雨带马伫立其间。他朝后背箭囊一摸,空空如也,于是随手将长弓抛掷,银枪一挑,枪尖点地。 一波又一波士兵咆哮涌至,眼前无数人影晃动,人头涌涌。贺景恒面前有多少人?数十人?数百人?亦或是一千人?都不重要! 贺景恒的心异常平静,他回不了头了,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和王廷撕破脸皮。他的父亲和弟弟就要死了,最心爱的女人拼死为他谋算,他不能失败,他必须杀出去! 战马昂首对空,凄厉嘶鸣。贺景恒纵马杀入乱军之中,所过之处断肢人头横飞,仿佛割麦一般。血喷如瀑,血雨与暴雨交织纠结,红色的积水在灰石地面汇集成潭,宛若地狱。 兵卒们手中的铁刃仿若凝滞,他们惊恐地看向白马上的青年,像是在看一头发狂的妖魔。犹疑刹那,来不及哀嚎,便被疾闪的银光挑飞头颅。 千夫长颤抖起来,是难以遏制的战栗。 他想,这是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人怎么能战胜发疯的头狼?赢不了的! 千夫长的牙关咯哒打战,颤抖着说道:“援兵快请求援兵!发信号!快啊!!!” 响箭与狼烟在狂风暴雨中难以发挥作用。小兵双手抖地几乎拿不住鼓锤,千夫长猛地一掌扇在脸上,感受到面颊火辣辣的疼痛,小兵方才清醒些许,倒吸一口凉气,拼尽全身的力气击打鼓面。 急促的鼓声传至耳畔。血花飞溅,十一抽出斩刀,压抑着声音提醒道:“主子,速战速决!两个时辰迷阵最多坚持两个时辰!” 十一是璇玑阵法的布置者,对阵法的了解自然比贺景恒要多。他知晓阵法尚未大成,兰昭儿放血强启,属实勉强。迷阵一旦失效,数千巡兵、弓箭手陆续赶至,他们的行动便失败了。他们的人头会被割下来,吊在城墙上广昭示众。 血液自枪杆蜿蜒而下,听闻此言,贺景恒浑身猛地一震,状若梦呓:“够了” 枪尖前送,将三名兵卒连人带甲捅成一串,一泼泼浓腥的血沿着枪杆喷涌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冰冷的雨水冲刷过浴血的脸庞,贺景恒的胸膛滚烫,每一寸血管都在兴奋地跳动。 他想起了惨烈的巴林战场,五百轻骑,可冲破万敌探取敌首,现在他也可以! 石楼上,军士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铁弩。背后接连传来箭啸声,贺景恒长枪扫翻数人,提缰避开,后背却被箭簇擦过,豁开一条又深又长的血口。
鲜血很快在衣服上浸漫开,贺景恒却没什么感觉。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兰昭儿的伤口,朱红一片,那双美丽的眼睛几乎失去光彩,那得有多疼? 心脏痛得全然麻木,手上动作仍旧不停。贺景恒反手将长枪掷出,银光破开倾盆泼下的暴雨,速度力道分毫不减,猛然将铁弩击碎。城墙上的士兵腹腔炸出肉块血雨,尸身向后急退数丈坠飞而下。 “逆贼!逆贼!”百夫长挥刀咆哮,大吼道:“弓箭手呢!?射箭!射箭!杀了他们!” 无人回应。 百夫长终于发现了不对——鼓声早已响遍全城!为什么?为什么巡兵没有赶来支援!? 天空中雷光闪过,贺景恒的面容被映照成惨白。他突然笑了,百夫长看不懂他的笑容,心底却陡然生出一股寒意,这种感觉如同盛夏时节疯长的藤曼,迅速蔓延全身。 寂静仅持续了短短一瞬,贺景恒从马鞍上拔出朱雀金刀,劲鞭坐骑飞驰闯入包围,一人一马,却仿佛有天崩地裂之势。 金光疾掠而过,人头纷落犹如断线的珍珠,咕噜滚落。 鲜血泼贱在身,贺景恒一勒疆绳,胯下骏马昂头长啸,铁蹄狠狠地踩踏下去,腥浓的血浆再次从无头的脖颈中涌出,喷溅了满地。 一个兵卒立功心切,冒险从背后刺出铁枪。 马背上的青年却似早有提防,闪身避过,与此同时单手抓住枪杆,手臂肌肉暴鼓发力,抡锤一般横扫一周,五六名守军顷刻间抛飞出去,后脑与石墙狠狠相撞,红白淋漓,水声震耳,骨头碎裂的声音夹杂其间,令人胆寒不已。 余下兵卒见此暴戾恣睢的形状,吓得魂飞魄散,更有甚者丢盔弃甲,四散溃逃,什么军令、纪律,通通都顾不得了。 千夫长两股战战,胆颤心寒。他想,怎么没有必要呢?太有必要了!一千个士兵拦不住这个年轻人,他有绝对的决心,他要冲出去!在场的兵卒都是他的猎物。 当老兵明白过来之时,万事皆休。 无数尸体横陈在地,血水在重叠相枕的身躯下迅速漫延开来,却见青年提缰回身。 “我说了,谁拦我,我就杀谁。”贺景恒神色如冰,冷冷地说。 全场阒然。 年轻的步卒沉默半响,低下脑袋,抬手遮掩面容,向后一跨,一步步地从青年的前方退开。 他不想死,为什么送死的是他?他想活。他家中还有年迈体弱的母亲需要他供养侍奉。他对金颂台王座上那位高高在上、坐享其成的君主无甚感情,他不愿意为了这群贵族的恩怨白白丧命。 一人动,便一发不可收拾,群起而效仿之。 城门前方的道路清理开了,千夫长眼睁睁地目睹一切,唇角动了动,喉咙却干涩非常,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无法下令,他做不到。 他自己都不敢走下城楼阻拦,凭什么要求手下的士兵去白白送命?纵使再死几百个士兵可以将反叛者制服,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 成为士兵的那一刻,这群男人就有了随时会被杀掉的觉悟。他们可以死在残酷的战场上,为保护所爱的亲人而死,为家族的荣华富贵而死,为争夺祖国的土地而死。 但他们真的关心登上王位之人……是谁吗? 千夫长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同僚兼好友。 那人原本也是一个千人统领,为人爽朗大方,年轻时立下了不少的战功,在军中人望颇高。 他的女儿在前年的秋天里死了。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清丽,雅。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感情深厚,马上就要成婚了。 那个大男孩愿意从城东走到城西来见她,路程很远,但他经常来。他的脸也不甚白皙,有点黑,总是带着傻气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用不太好听的、奇怪的调子向女孩唱着情歌,让人哭笑不得。 后来,这个女孩子被王后的侄儿侮辱了,她失踪了整整两天,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某天,她用一根衣带吊死了自己。 娇嫩的脸颊因缺乏氧气而泛起青紫,女孩的眼睛没有闭上,一双圆睁的杏眼里满是怨毒与不甘。 好友拼死闹上王廷,闹得家破人亡,最后仍旧是不了了之。 那个畜生如今还在自己的麾下,毫无作为却节节高升,如今已是卫队的队长。 贵族尚且如此,那百姓呢?有多少平民女子被她们是谁的女儿,是谁的姐姐,是谁的妹妹,又是谁的爱人? 千夫长沉默地看着不断后撤的兵卒,脑子的那团白雾似乎被雷电击穿:“原来大家都不在意啊!” <
r> 十一与十七立即上前。不断的厮杀令他们全身脱力,十七正欲放松片刻,十一一记眼刀杀去,年少的暗卫立即挺直腰背,摆出一副精神盎然的仪态。 沉重的城门终于向上拉起,贺景恒没有立即离开。 他想,他杀了很多人,不介意多杀一个。 他必须除掉这个隐患。 血地上,龙格瘫坐着,裤裆被雨水和尿液打湿,散发出淡淡的臊味,比血腥气更让人作呕。 贺景恒斜睨他一眼,朱雀呼啸着劈斩而下。 精铁制成的铠甲竟若无物,龙格的身体在瞬息之间拦腰分裂。上半截身体尚在时断时续地扭动、挣扎,口中发出嘶哑难听的哀嚎,几节肠子从腹腔中滑出,有如丑陋黏滑的巨型蚯蚓。 见此一幕,其旁的步卒愣了一息,陡地升起一阵入骨的快意。 他们缄默不语,不约而同地想:“太好了!这个畜生本来就该死啊!就该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去啊!” 雨还在下。 朱雀收刀回鞘,贺景恒深深吸了一口气,扬手挥鞭,在飞溅的水花中,不顾一切地破雨疾驰而去。 母魂在上,天佑南翎! 他将踏过累累白骨,在战马上夺取他的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