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后第一日,既新鲜,又匆忙。 在早朝后夏王羸出去办事,蔓儿独自回到自己的金殿,身边无数宫人陪伴。她从此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任意虚度。但是蔓儿平生第一次,回到住处后居然没有昏沉沉地发呆,或者睡去。她小心地执笔刀,记录下今□□中所议论的事情,在竹简上勾勒出南夏的版图。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但是心内如有一团熊熊烧的烈火,驱使她在记录,在分析,在斟酌。 掌灯后,夏王羸派人来告诉她,他们要一同去参加百花宴。所谓百花宴,就是朝中百官为了庆祝这个帝国的君主新婚,以百官名义集体举办的一场酒席。 蔓儿以王后的礼节,盛装出席。 她坐在羸的身边,面上微微笑着,听百官们的祝词,说起一些有趣的她从未听过的事情。这些都是她从不曾经历过,但很好,很有趣。 蔓儿甚至也喝了酒,喝得脸蛋红扑扑的,颇有些娇艳。 按照礼节,夏王在大婚后一个月内,都会留宿于王后的金殿内。两人携手回到金殿后,这次夏王羸却没有如前夜那般屏退众人。他吸取了前夜的教训,让宫人伺候完自己和蔓儿更衣,这才意兴阑珊地先倒头睡了。 竟然不管一旁的蔓儿。 蔓儿望了望他。 花奴在宫中多年,这一个月贴身伺候蔓儿,已经颇有些摸到这个年幼王后的脾气,当下努了努嘴,示意蔓儿也快些贴着夏王安歇。随即自己带着众人下去,轻轻掩上了殿门。 夜色深沉的时候,这金殿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蔓儿不敢再惹羸生气,悄悄地将身子捱到床边,尽可能不碰到他,然后全身蜷缩着躺下,吹了灯。 漫长的夜,只听见羸均匀绵长的鼻息声。 蔓儿静静地不知道听了多久,终于眼皮打架,也沉沉睡去。 一枕清霜无梦。 如此过了一个月,夏王羸夜夜来金殿留宿。在人前,他们永远是肩并肩、手牵手,以一种恰当的恩爱姿态出现。只是到了静夜,只余下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蔓儿能察觉到夏王羸的心正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自第一夜之后,她再也没有哭过,他也没有再让她伺候过更衣脱靴这种事,两人甚至连交谈都无。他总是意兴阑珊地先睡,然后她独自靠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不吵醒他。 第一夜梦中那双抱起自己的温柔的手,果然恍惚只是一个梦境。 蔓儿甚至疑惑他是否真的愿意娶自己,就如他曾经对她说的,她是圣火所选择的人,作为南夏的王,羸不得不依循预言娶她。 今夜就是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 她在朝堂上听羸与武百官说起,北夏欺人太甚,他要再次御驾亲征,去迎战北夏新任的将军。那位将领原本是南夏的人,就是曾日夜守候不离夏王身侧的炎。 夏王羸对于炎的背叛,出乎意料地冷静。他只是对众人说,孤将亲自迎战,南夏的叛贼,当由南夏的人去替他收尸。 他的口气很冷淡。 仿佛炎的叛变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蔓儿思索着这件事情,以及白天里他说这句话的神态,不知为什么今夜竟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是认识炎的,虽然炎曾刺杀夏王这件事情她并不知晓,只听宫中隐约提起,在圣殿晕厥后,夏王羸曾亲自来探视自己,也就在那天,炎满身鲜血地杀出宫外。 炎竟叛逃了他守护多年的夏王。 蔓儿心内隐约觉得有些不安,羸对这一战究竟有多少把握,是否能胜?身为南夏王朝的君主,羸自然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百官也不敢问,若问出来,那就是质疑一个帝国的君主竟然不能胜,那是死罪,会灭族。但是蔓儿是夏王妻,是羸身边最亲密的一个人。她很想问,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翻来覆去,不知不觉就过了夜半。 月色如洗,照进这座幽暗的金殿,以及锦衾内同床异梦的两个人。 蔓儿终于还是起身,披衣走到窗前。她甚至没有穿鞋,光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丝毫不觉得寒冷。 在她心内烧着一团更寒冷的火焰。 隐隐约约地,她觉得夏王此战必败。为什么?她不知道原因,只是很确定地知道,羸此次是去送死的。 羸并不快乐。 就和她一样。 她是不由自主被困于金殿内,有了后的身份,从此再也没有其他可能。那么羸呢?他身而为南夏君主的子嗣,且是唯一的子嗣。他不得不成为下一任君主,肩负起这数十万的黎民百姓,以及一个国家的山川河流。但是蔓儿能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的郁郁寡欢。他常常在半夜里醒来,无声地
披衣起床,拔出贴身的佩剑,然后又放入鞘内。 他的身上有浓烈的杀气。 这一个月来,蔓儿不止一次看见羸孤独地坐在月色里,抚摩佩剑发呆。 蔓儿早已不是乡间无知少女。吴大人领她到都城阴康后,也曾请教习先生教她认字读史,她朦胧能明白压在羸身上的巨石。 东西南北四大极洲,南极洲诸侯分裂共计二十七个诸侯国。南夏与北夏原本是一体,南夏列土封疆,北夏一直以正统名义自居要讨伐南夏。南夏最早是流放之地,雾瘴弥漫,少有人居住。这百年来历任南夏君主都力图休养生息还道于民,但北夏苦争不放手,南夏也被迫连年征战。 入宫前,她不喜夏王,甚至是恨的。 入宫后,她做了王后,高坐于堂前听诸多国事纷扰,渐渐理解了羸的不容易。 明天早晨第一缕阳光升起的时候,羸就要整装出发了。他已完成了一个月的婚礼。他也许,从此再也不回来。 蔓儿内心恐惧莫名。 她生平第一次,果决却悲怆地,转身褪去衣衫,赤足爬上床,从背后抱住了夏王羸,她的夫君。她以凄美如蔓草的黑色发丝拂过夏王的脸颊,羸被惊醒,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她以一种笨拙的姿态抱住他,低声地央求道:“求求你,赐给我一个孩子。” 夏王羸愣了愣,随即面上现出一丝冰冷的笑。 “你想要一个孩子?”他冷冷地问。 羸似乎对她今夜的异常并不感兴趣。 蔓儿抬起头,看着那双眼睛。“你娶我,难道不是为了预言么?我在宫中这两个月,也听见一些,预言里说,我们会有一个孩子。” 她的声音空洞而飘忽。 “如果你要死了,不是应该先赐给我一个孩子吗?” “你知道女人怎样才能生孩子吗?”羸冰凉地笑了,坐起身,定定地看着她。“你可知道,后宫美人无数,这十年来为何无人能生育?” 蔓儿茫然摇头。 “因为,”夏王羸冰凉的声音响在金殿,“孤不愿意赐给她们孩子。” “为什么?”蔓儿愈发茫然。 羸推开她,索性披衣起身。 羸似乎永远有无穷的倦意,却又永远带了一丝冷漠的游离。 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说道,“你做这些,就是为了让孤赐你一个孩子?” 绝对不是! 心内一团圣火在跳跃。 蔓儿决定正视自己的命运。她咬唇,平静地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今夜走了之后,不会再回来。” “哦?”羸不置可否。 “这一战,你是求死的。”蔓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果决地开了口,然后笔直地说了下去。“你根本不想活下去。你可以不要这座南夏王朝,你可以不要夏王的身份,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个孩子!南夏不能没有王。” 羸赫然回头,满眼怨恨楚毒望着她,一字一句冷笑道:“你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蔓儿昂然抬起头,直视那双怨毒的眼睛,居然也笑了。 她的神色又恢复了初见时那股淡漠若天边流云的从容,甚至有些轻松地笑了。“我是你封的后,是这个帝国的王后。你的子民,也是我的子民。我为什么不敢?” 一双手捏住她的脸。捏的生疼。 蔓儿不躲不避,脸色惨白,勇敢地看着他。 良久,羸突然问道:“你不是很怕我吗?为何今夜敢这样说话?为何突然有了勇气,向我求一个孩子?难道你跟了我,真的只是为了巫族预言?” 他的口气似乎在希冀着什么。 蔓儿踟蹰了一下,不确定是否领会错误,但是胸口那团火焰烧的生疼,比脸上那道力道更凶猛,更疼痛。她目中再次滚滚落下泪来,她看着夏王羸那张俊秀却永远神态冰冷的脸,委屈地说道:“你……可不可以不死?我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怎么办……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直这样地讨厌我,但你……你可不可以活下来?如果你死了,我也是活不下去的。” 蔓儿断断续续地说完这许多话,似下了极大地决心,耗尽全身气力,颓然地望着她的夫君,发丝散乱。 少女蔓儿是美的,如花朵初绽放。 羸耐心地听完了这一大段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下颇受触动,面上却依然冷笑道,“你不是说,我的子民也是你的子民,就算我死了,你也会继续活下去。只要我给你一个孩子,你会继续抚育这个孩子,为了南夏王朝
古老的预言活下去?” “我……”蔓儿词穷。 羸明显在期盼着什么。或许正在等她说话,等她表白真心。 但是蔓儿居然就此气馁,颓丧地坐在床边,以一种绝望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她。 羸不自觉放开了手,她的脸已经被捏出了鲜红的指印。 他轻轻地抚摸那张如花朵初绽的脸,目色里终于有了一丝温柔意,低声问道:“疼吗?” “疼……”蔓儿本能地回答,随即慌乱低下头。 他冰冷的时候虽然可怕,但好处是却不碰她。他眼里这种温柔意,蔓儿却是又怕又慌乱,不知如何是好,浑然忘了是她先勾的他。 她瑟缩地,拿过被子遮住自己身体。 羸不觉笑了,移过身子,双手温柔地将她环保在臂膀内。“有时候,孤不知道你是真的怕我,还是纯粹不愿意嫁入宫中,做孤的王后。” 他低头温柔地啄她蔓草般的黑发,轻声说道:“你放心,孤会给你一个孩子,但不是今夜。你还太小。孤……愿意等你,到你真正明白自己心意的那一天。到那时候,若你还是愿意留在孤的身边,我们再去生育子嗣,生十个八个孩子。若你不愿意……若你不愿意的话,不必顾忌那些流言,可自行出宫。孤……放你自由。” 蔓儿不敢置信地回头望他,双目仰视,正撞见他眼底深沉如地心岩浆的热烈情意。她慌乱地掉开眼睛,口中胡乱说道,“我……我没有不愿意。” 说完这一句,她突然坚定起来,一字一句地捏紧拳头大声说道:“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除非你不要我,逐我出宫,否则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良久,羸轻诺。“好!” 他低头吻她的发,拥抱着她。 两人久久地坐着,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但是有些什么,就在今夜约定了。 蔓儿内心觉得非常安宁,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她小心地以双手反向环抱住他的夏王,勇敢而笨拙地,亲吻了他的脸。 两人相拥着坐到天亮。 这是他们最愉快的一夜,也是两人首次敞开心扉,承认了自己的感情。 这是注定改写了南夏王朝历史的一夜,如巫族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