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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离开后的第二年,夏王羸莫名咳嗽了三个月,最终高烧病倒在床。 他这一病,王后蔓便立刻明白羸再也不可能站起来。她曾私自召见太子蕤,询问是否夏王大限已到。 七岁的太子蕤抬起脸,以一种凄绝的口气说道,“母后,对不起,我只向鬼王要到了两年。” 王后蔓泼手打翻了茶杯。她双唇颤抖,看着这个孩子,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子蕤亦沉默着。 自从五岁那一场大病后,太子蕤的性情大变,常落落寡欢,对着风中的落叶发呆。或只是长期将自己关在极殿内。如果没有人唤他,他可以一天都坐在极殿内。 他没有忠诚的护卫,没有如影随形的侍女,甚至没有一个王孙贵族的子弟可以长久陪伴他。 所有人都被他赶出七步以外的距离。 他不喜欢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喜欢任何人亲近他。——除了王后蔓。 但是此刻太子蕤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嬉笑着抓住王后蔓的袖子,仰脸脆声撒娇。 他沉默地单膝跪下,向母后告退。 在那个幼小挺拔的身影离开金殿后,王后蔓终于痛哭失声。她的哭声不大,却透出彻底的绝望。 太子蕤小小的身影一滞。 他回过头,就看见了他毕生不能忘却的一幕——王后蔓将脸掩在袖子内失声痛哭,哭得连王冠都在颤抖。她孤独地坐在王后的宝座上,身侧的王椅却空了。永久地空了! 如玉柱倾颓,晚天欲坠。 …… 如此,又过了三日。 夏王羸在咳出一大口鲜血后,决定下诏托孤。他召见了所有的顾命大臣,特地将太子蕤叫到床前,握住他的手。 “孤一生只得此子,”夏王羸的声音依然冷淡,永远像是带有一丝浓重的倦意。他指节苍白瘦削,握住太子蕤,仰面一一巡视面前的这些脸,再次开口道,“今后他就是南夏的君主。太子年幼,国事须有劳王后。” 羸目光停留在王后蔓那张苍白秀丽的脸,目光有一种温柔的温度。 他掉开目光,又一一看向六位顾命大臣。“孤将这天下,交付太子。各位须齐心协力,助太子治理天下,实现先辈的预言,咳咳咳……创立一个史无前例的盛世!” “王——!” 六位顾命大臣——季茽,季忧,梅华,梅辜,暴非,轩辕,齐齐跪了下去。 夏王羸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在喷出一大口鲜血后,他孤寂地望着血迹在玄黑色王袍上染成了花,看六位顾命大臣慌忙跪行几步凑过来的关切的脸,瞥王后蔓弯腰凑过来温柔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迹,然后见七岁的太子蕤一脸凄绝地抱住自己、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内……他欣慰地笑了,于恍惚中将手轻按在太子蕤的头顶发旋儿。 这是他的孩子。 也是他终生不能抵抗的南夏圣火化身。 在垂下眼帘的时候,夏王羸依稀察觉殿内传来一阵带有花香的清风。 再睁开眼,众人都已散了。 他已再次躺在金殿内的御制龙凤床上,帐顶一颗硕大的儿臂粗夜明珠散发出温柔的淡淡的光芒。王后蔓握住他的手,静默地垂首坐在床边。 这三个月,王后蔓表现的出奇平静。 他再没见过她在他面前哭。 但是她却无声无息地,急遽消瘦,昔日红酥手只剩枯枝。 “蔓儿,”他爱怜地启唇唤她。 气音低弱,几近于无。 王后蔓回过神,面上扯出一丝笑容。“你醒了?” 她声音也随之放的极轻,轻的仿佛龙凤床榻细致垫着的柔软羽毛氅。 极轻,极软。 夏王羸握住她的手,四目相对,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十年相守,他们已将一辈子的爱恨喜乐都说完了。遥遥想起初婚时候,她曾颤抖着跪在地上替他脱靴,手抖的太厉害,无论如何都脱不下来。他面上浮过一丝温柔的笑意。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 “希拜见夏王与王后!” 她来了?夏王羸以目光询问王后蔓。他已虚弱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王后蔓默默点了点头,随即弯腰替他高高挑起帐钩。 帐外,一身紫衣的希单膝跪地,仰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一别两年,希长高了许多,仍是那副绝世的容颜,目光神秘莫测,背负一把素女剑。 夏王羸再次欣慰地笑了

。他虚虚地抬起左手,竭力想要发出声音。“希,你……你能来,孤……非常……高兴!” 一句话,他咳嗽了三次。 三朵硕大的殷红血花喷溅玄衣心口处。 希疾步上前,单手封住他的穴道,往他口中灌下一颗药丸。 这一切动作都快的如行云流水。 王后蔓刚露出微怒的神色,希已经开口解释道,“夏王的身体太弱,说不得话。这颗药丸可以让他平静地睡上片刻,缓解死之苦痛。” 王后蔓转头去看,夏王羸面上的神色果然平静了许多。 她轻轻地替夏王羸掖好被子,轻轻地抬起脸,轻声地说道,“你来了,很好。我们出去说话吧。” 希摇了摇头,以一种悲悯的神色看着床上的夏王羸。“夏王的寿命,就终结于今日黄昏。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也就是夏王陷入黑夜睡眠的时候。王后您还是守护在这里,希也会在这里陪着您。” 王后蔓的脸色突然间如死人一般白。她脸色灰败,跌坐在地上。“为什么?” 她茫然地问道,目光看向希,却空洞的好像根本看不见希这个人。 “世人终有一死。”希轻轻地叹道,“夏王的命早已尽于两年前。这多出来的两年,是虚无的两年,是太子蕤以自己两百年的人寿找鬼王换来的。以命换命罢了!” 王后蔓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希。她的目光终于聚焦。 希却不再看她,翩跹走出金殿外。 在殿门口,希见到了孤独坐在花藤下的太子蕤。 紫藤花早已在春天谢了。 此时已经是初冬,天光异常短暂,太子蕤一身白衣坐在枯藤下,面上无悲无喜。 希轻轻走过去,握住他冰凉的手。 太子蕤的目光震动了一下,却没有转头。 “两百年换来人皇的两年凡尘寿命,值得吗?”希轻轻地、叹息般地说道,歪头靠在太子蕤的肩旁。 太子蕤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却没有震开她。 两个小小的人,肩并肩手牵手,静默地坐在干枯的紫藤花架下。希知道他的目光锁在头顶那轮惨淡的太阳,她陪他一同看那天光。 那个下午,时光流淌的格外慢。 他们听见金殿内传来王后蔓压抑的哭声。夏王羸没多久便清醒过来,语气轻柔地与王后蔓说起历历往事,说起这宫中曾发生过的有趣的事件,包括那一年太子蕤的病,以及那一场吞没一切生命的暴风雪。他们口气说的很平淡,有一种为人父母的欣慰。 他们说的话语极轻,但是希却听见方圆百里都回荡着窃窃私语声,像是冥冥中有别的生灵在应和。她转头去看太子蕤的目光,知道他也能听见。 于是他和她并肩听着这个帝国最恩爱的一对夫妻,缓慢地用最后的话语做生死告别。 金霓与紫岚被乳娘抱来金殿外。她们都已知晓了父王即将在这个黄昏死去。 希将一切都安置好了。 王后蔓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最后一个人。 金霓与紫岚是一对孪生姐妹,今年刚满三岁。金霓公主的脸上滚滚都是泪珠,张牙舞爪地将小脸埋在乳娘怀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紫岚公主却非常的平静。她挣脱乳娘的怀抱,来到太子蕤与希的面前,好奇地打量希,“你就是我未来的嫂嫂?这个国家未来的王后?” 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已看出紫岚公主眼中的瞳仁是赤红色,有源泽妖兽天生的灵力。她面上微笑着,看这只追随妖火而降临人世的小小的妖兽,然后微笑着答道,“对,就和紫岚你是公主一样,希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王后。” 太子蕤这次意外地没有反驳。他终于移动了目光,爱怜地看着紫岚公主。然后他哑着嗓子开口道,“紫岚,你为何不哭?” 紫岚公主愣了一下,爬到他膝盖上,仰面问他。“哥哥,你呢?你为什么不哭?” 太子蕤苦笑了一声,伸手抱住这个年幼的妹妹。“我们都是冷情的人。”他哑着嗓子说道,黑色的长发覆过肩头。 他仍没有束发。 希悲悯地望着这一切,久久说不出话来。 头顶那轮圆日终于掉下来,缓慢地向西边坠落。太子蕤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全身崩的笔直。安静趴在他怀中的紫岚公主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太子蕤震惊地回头,就听见金殿内同时传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哀号! 太子蕤站了起来,希扶住紫岚公主,乳娘怀中的金霓公主正哭得噎住了气。 一时间万籁俱寂。 只听见王后蔓极

其惨烈的一声高呼,“王,你怎么可以抛下我——!” 他们冲进去的时候,王后蔓已悲哭气绝,昏倒在夏王羸得尸身上。薄薄的锦被覆盖了王的尸体,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同时也预告了另一个时代的降临。 太子蕤跪倒在父母面前,紫岚公主跪在他身后。金殿内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哭声。希快步走出金殿,宣告各位顾命大臣进殿。 七岁的太子蕤与九岁的希,将丧事指挥的有条不紊。 大臣们鱼贯而入。 侍女宫人环绕左右,各司其职。 希亲自搀扶着王后蔓。 王后蔓在这之后,一言不发。 在夏王羸的尸体被搬离金殿时,希就陪在王后蔓的身边。众人沉重地跟随在王的尸体后,宫殿内挂起了白色灯笼,影憧憧地覆盖了一切颜色。 灰白发巫师提着琴而来,他身后十一名巫师盘坐于地,手掌轮流拍地。 十一人围坐成圆圈,中央是一束跳跃的篝火。 篝火明明灭灭。 巫师们脸上画着浓重的油彩,额带上竖插青鸟羽毛,一双双眼在篝火中飘飘忽忽。 送葬歌声震耳欲聋。 篝火与送葬的巫师们渐渐远了。 王后蔓依稀想起久远之前,在一切故事开始之前,她还是个六岁的女童,也是孤伶伶地站在飘满白色铜钱纸的荒山,手提跨篮,面前是一座座飘满白色纸钱串子的坟茔。——一如此刻。 她恍恍惚惚地跟随在王尸的后面,看着她今生最爱的夏王羸入棺,然后棺材被人钉死。 七根长钉。 七日后。 王后蔓恍恍惚惚终于想起来,她是怎样见过了这七日的日光与月色,又仿佛什么都不曾见过。篝火中的巫师们渐渐远了,独剩下她,仍留在篝火那夜飘着。 在葬礼后第七个夜晚,王后蔓摇摇晃晃地离开摆放棺材的殿门,脚步轻飘飘越过伏在案边熟睡的太子蕤,越过守候在殿前的众人。 素白麻衣披拂脚踝。 她披上厚重的深青色大氅,轻飘飘地对守殿的卫士们说,“我出去走走!” 一切如同多年前。 十三岁的孤女蔓披着青色大氅赤脚站在吴府毛毯上,莲烛千枝,墙壁上精雕细琢的夜宴壁画沾染了几道刺目的血迹。 她恍恍忽忽间来到青雀台。 这座高台是夏王羸特地为了她而建。 旧梦中朱瓦碧宇,青雀翩翾绕高木,唧唧啾啾,衔着她来到羸的面前。 夜风中遥遥似乎仍是那年离家乡野田埂上儿童在歌黍离—— 鸾鸟腾兮, 其音喈喈。 我在长洲兮, 与子孔偕。 …… 鸾鸟冲兮, 其音呖呖。 远送于野兮, 蔓草萋萋。 鸾鸟绝兮, 其音哓哓。 久不见还兮, 我心劳劳。 久不见还兮,久不见还……不,是再也不会还了。 王后蔓赤足立在青雀高台,恍惚地低喃自语。“他再也不回来了,那我呢?我该怎么办?” 今夜,青雀高台上冷风寂寂。奇怪,这个帝国总在不相干的时候大雪纷飞,但是她心下悲凉的时候,却一点雪花都无。空气中反而传来隐约的花香。她知道这花香是伴随希一同入宫的,那个小小的女童,有绝色的容颜,带着经年不散的花香,笑起来仿佛漫天云霞盛开。 那个小小的女童,希,即将成为下一任的王后,与儿子蕤一起,并肩坐在王位上。 那双王椅上,曾并肩坐着自己与她的夫君,羸。 王后蔓恍忽地,苍茫地笑了。蕤总预言她不会死,预言她会活到白发苍苍,预言她将亲眼看到南夏帝国的盛世繁华。可是,她不想等了啊! 台下迎风传来一声疾呼。“母后——” 她回头遥遥地看去。 一个小小的、挺拔的白色身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青雀台下。那是太子蕤,不,君主蕤。他是世人口中所传颂的夏王蕤,他将为这个帝国开启一个新的华丽篇章! 王后蔓突然仰面轻轻笑了,眸光幽幽,数年前自心底爬上的恶意再次袭来。——她什么都没了,凭什么还要她留下来,孤零零地,看着别人鸳鸯成双鸾凤和鸣?凭什么呢?他有他的辉煌盛世。他甚至敢越过羸,替一双公

主取名。 他是妖火,是无所不能的未来一统四洲的君王。 他未来的王后,是雪山昆仑下来的神女,战力卓绝,容姿盖世。 而她……而她只有羸。 ……躺在冰冷泉下的羸。 王后蔓赤足爬上青雀台最高的城墙,跌跌撞撞,忽笑,忽喃喃自语。“不稀罕,我不稀罕……不稀罕了。” 深夜,在一阵凄厉的笑声中,她纵身跳下青雀台。 啪! 开出一朵极其艳丽的殷红花。 远比当日太子蕤从虚空中摘来并替她斜插入发鬓的红莲花更为妖冶的,血花。 九岁的太子蕤刚刚奔到台下,就亲眼目睹母亲一跃身跳下高台,在他面前绽开了一朵硕大的血花。王后蔓摔下来的时候,全身骨骼都碎了,身体软成一滩泥。 “母后——” 他扑过去,伸向虚无的双手颤抖得不能自已。 这是他在一片混沌虚无中看到的人类少女,一个笑起来如同谜一般的山野普通少女!如今,在他面前,碎成了一滩泥。 “母后!” 太子蕤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这是年幼的太子蕤第一次正式下跪。 此前他从不曾双膝跪地,拜过任何事物或人。就连跪拜这天、这地的时候,他都是单膝跪地,面上带有一种绝世的冷情的笑容。 但是此刻他跪了下去,抱住王后蔓摔破的残躯,凄绝厉喊。 遥遥地,半空里一阵花香。 希哀伤的脸出现在清风内。她也扑过来,颤抖着抱着太子蕤哀伤的身影。 “为什么,你不阻止她?”太子蕤愤怒地回头问希。 希颤抖着双唇。“这是她的命。” “命?!”太子蕤双目如火炬,烧着妖异的冰蓝色火焰。“你是神女啊!为什么不阻止她?!她是我的母后,我答应过她,要让她在这尘世间活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太婆!你为什么不阻止她?!我不要你,一个无所事事漠视生死的神,我——不——需——要!” 希退后三步,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的确比所有人都清楚所有人的命运,但是不代表她可以改变。她只是目睹一切发生的神。她哭不出来。 就算开口,她亦不能残忍地说:是王后不想活了,是她必要打破您的预言。 虽然这是真相,但太过残忍。 太子蕤却再也不理会希,双膝跪地,哭到声嘶力竭。 这场丧礼,最后变成了合葬。夏王羸与王后蔓残破的尸身并肩躺在殿前,一个月后下葬,葬入了南夏王朝的王陵。 太子蕤守节三个月后,宣布登基。他甚至将先王羸与先后蔓的一双王椅,一并放入陵寝殉葬。他如今坐的王椅既不是木头做的,也不是玉石做的,而是一只很古怪的兽头王椅。 只有夏蕤知道,这张王椅是只真正的兽,万古妖兽。在无人的时候,化为椅子的妖兽会龇牙咧嘴,发出动物的咆哮声。 它是一只万古的妖兽,只为他而来,名唤睚眦。 巫族史册记载,南夏一百二十五年,夏王羸殁。王后蔓跳青雀台殉情。夏蕤七岁,登基为王。夏王蕤登基之日,神女希来到王城,一身紫衣,背负素女剑,凛然现于半空,跪拜夏王蕤。 那一年,他七岁。她九岁。 从此,不相与闻。 七岁的夏王蕤驱逐了希,将她逐出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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