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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舞断孤鸾影

冬夜本就长,若是在深宫之中,听着无尽的滴漏,一滴一滴,愈发觉得长了,好似这天,永远都不会亮了。 珠帘寂寂,银烛泪泣,在这长夜之中,忽闻得一声“吧嗒”,原来是一枚棋子落在白玉棋盘上,在深宫中回荡着声响。 瑞兽香炉,炉火一明一灭,有一美人独坐,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独自对弈。 棋盘上已摆满了黑白棋子,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死局。 这美人手持一枚棋子,踌躇不定,不知该如何落子。 “太后,已是四更天了,该就寝了。” 大宫女司棋在一旁说道。 “嗯,也好。” 她放下手中棋子,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 …… 月宫镜前,司棋小心翼翼地卸去她头上那一顶点翠嵌珠石金龙凤冠,这冠上共有九龙九凤,上嵌镂空金龙、珠花璎珞,似金龙奔腾在翠云之上,翠凤展翅翱翔于珠花宝丛之中,栩栩如生,金翠交辉。 但在这寒冷寂寥的冬夜,这凤冠上的翠禽却是这般的冰凉。 就如同她一样,哪怕曾经是遨游九天的凤凰,也只能被折断了翅膀,戴上黄金的枷锁,囚禁在这深宫后庭之中。 卸下了沉重的金龙凤冠,镜中美人三千青丝一泄如瀑,面色如玉,意气高洁,宛若一副工笔美人图,仿佛生来就是这般模样,既没有青涩少年时,也永远不会老去,韶华永驻,瓌姿艳逸。 只是那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宛若三尺寒泉之下浸着的一块冷玉。 司棋用一柄玉花鸟纹梳子为她篦着头发,忽然,不小心地惊呼一声,却是一根白发。 “奴婢将这白发剪去。”司棋忙道。 “不必。就由着它长吧。”她淡淡说道。 “是。” 如今她四十有六,已是将近五十的人了,如何没有白发,剪去了这一根,又能如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入宫已近三十多年,她贵为太后,膝下无子无女,虽说寂寞,倒也清净。那一颗心,就如沉入了古井之中,再也惊不起一丝波澜。 不过,倒是一个人,惊扰了这一滩死水。 …… 她见了沈红蕖第一面,便断定,这孩子是晴滟的亲骨肉。 上官婧处处模仿着晴滟,虽说也得了七分形似,却像是一个美丽而空洞的玩偶。 沈红蕖却是生来就继承了她母亲的“神”。 那日初见沈红蕖,她的一颦一笑,还有那一双明亮璀璨的眼睛,宛若十五岁的晴滟又活了过来,朝着她走来,微笑道:“姐姐,我回来了。” 当年,晴滟刚出生不多久,母亲就被气死了。临终前,母亲拉着她的手,只留下一句话:“照顾好你妹妹”就撒手人寰了。 年仅十岁的她,看着躺在床上、直直瞪着双眼的母亲,伸出小手,让母亲闭上了双眼,心中没有悲伤,只有慰藉。 母亲生前总说,“眼不见心为静”。这一次,母亲再也不会感到厌烦了。 她是上官晴潋,名字是祖父起的,取自“华莲烂于渌沼,青蕃蔚乎翠潋。” 她犹记得,幼时的自己坐在祖父的膝头,他乐呵呵的笑着,教她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潋,是指水面上被风吹起的的波纹。晴潋,你记住了吗?” “祖父,我记住了。” 她记住的,不光是自己的名字,还有她身为京兆上官氏嫡长女的使命—— 成为一名知达理的贵女,嫁给皇帝,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为轩辕氏开枝散叶,为上官氏遮风挡雨。 可到底,究竟是什么样的家族,需要一个女子为之遮风挡雨。 许多世家大族,明面上是诗礼传家,可若你揭开那一层薄薄的皮,你就会看到,内里早已是腐朽不堪了。 赫赫扬扬、绵延三百年的京兆上官氏更是如此。 诺大的上官府,上上下下近千口人,满肚子里装的都是算计,并无一丝一毫的真情。 母亲死后,年仅十岁的她,和幼妹相依为命,她们忍受了父亲的冷漠,继母明里暗里的挤兑,兄长的冷眼旁观,庶妹的嫉妒,还有数不清的暗算。 她就像一只雏鸟,羽翼未丰,却拼命地护住了更为弱小的妹妹。 只因,晴滟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十八岁进宫,成为皇后,她终于实现了自己作为京兆上官氏嫡长女的使命。 她成为了天下所有人的母亲,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妹妹。 <

> …… 她很早就知道妹妹怀孕了。 柳姑姑在宫中有一位旧相识,是位姓齐的老嬷嬷,她在给齐嬷嬷的最后一封信中只有四个字,“忠良有后。” 齐嬷嬷将这信交给她之后,她就在这宫中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若晴滟生的是男儿,就让他平平安安长大,不踏足官场,同他父亲一般,做一个闲云野鹤的人。 若是个女儿,她便倾注自己所有,悉心抚养这个孩子,视如己出,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儿。 她在心中暗自发誓,绝对不会让这个女儿再步她们姐妹的后尘,只是平安长大,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儿家,再为她择一门亲事,不拘门第,只求心意,如小家小户的夫妻一样,白头偕老。 她等啊盼啊,却等来了柳姑姑和那个孩子死在了金陵的消息。 不是北上京城,而是南下金陵,她顿时明白了,晴滟宁愿将孩子托付给颜巽离,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这个嫡亲姐姐。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知晓此事的痛苦之情,痛那个血亲的孩子,痛自己的希望落空,更痛晴滟再也不相信她。 可她并不怪晴滟,因为,是自己先背叛了她。 是她逼着晴滟,她一手带大的妹妹,为了延续上官氏的荣耀,逼着她成为老皇帝的妃子,逼着她同自己一样,戴上黄金枷,锁在这深宫之中…… 那天,晴滟进宫后,她设宴相请。筵席之上,晴滟毫不怀疑地喝下了她准备好的催情酒,眼见时机成熟,老皇帝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她就在珠帘后面看着,看着自己的丈夫凌辱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她紧紧攥着佛珠,一珠一珠地念着佛。 可笑,这样罪孽的时刻,她竟然在念佛?! 可若不念佛,她又该如何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造下的孽! 最后时刻,晴滟砸碎了酒盏,用瓷片割破了自己的脸庞,吓得老皇帝登时就差点尿了裤子,跌坐在脚踏上,竟是连一声“有刺客”都叫不出声来了。 白的瓷片,红的血,她自毁了那一张完美的面容,她那一双眼睛,如同星辰坠落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珠帘后的自己。 如同一个孤魂野鬼,幽幽咽咽,“姐姐,你还不明白吗?上官氏一族早就烂透了,早就该毁灭了。” 稍一用力,她手中的佛珠便散落了一地,珠子乱滚,再也凑不齐了。 晴滟,你说对了。 不仅是上官氏一族,不仅是老皇帝,不仅是这腐朽了烂透了的王朝。 就连她自己,也该毁灭了。 …… 在这深宫之中,她也曾有过一二知己。 其中一人便是“南曲第一”的苏昆生,他年轻时,也是个飘逸洒脱之人,他知她琴声中郁结寡欢之意,便以洞箫相和。 年轻时,她的心火还未完全熄灭时,曾编过一曲剑舞,名为《凤来》,全凭胸腔之中一股激荡之情,挥剑作舞,兴之所至,纵任奔逸。 他也全凭着一腔热血,为她伴奏。 一曲《凤来》后,他眼中流露出敬仰、思慕、怜惜、悲愤之情,涌上千百种思绪,最后却无言以对。 深宫相伴三十年,苏昆生也已垂垂老矣,他告老还乡之前,对她请辞道:“老臣去也,望太后保重凤体,千万,千万!” 他并不是她的知音,而是忠于她的臣。 半年前,她收到了苏昆生的密信,说他在金陵收了一个女学生,相貌像极了上官晴滟,或许就是她的女儿。 他还在信中说,这名叫做蕖香的姑娘,似乎有她自己的打算。金陵城太小,困不住她。 她看了那封信,看了许久,心中慰藉,或许这个孩子,能够逃脱出上官家女儿的命运。 没有想到,这名叫做蕖香的姑娘,又以“花魁娘子”的身份,来到了京城。 那一日,她高坐在凤椅之上,隔着珠帘,望着跪在地上的沈红蕖,问道:“沈姑娘,你为何来到京城?” “回太后,我来到京城,是为了寻找答案。” “什么答案?” “这世间,何为恶,何为善的答案。” 沈红蕖抬起头,那一双眸子流光闪烁,坚定,倔强,不屈服,不随波逐流。 那一瞬间,她如同看到了十五岁的上官晴滟,倔强地抬起头对她说道,“姐姐,我不想同你一样,一辈子永远困在皇宫中,困在上官一族。” “我想去外面看看,这世上,除了我们这样的人,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活法。”

一个来,一个去。 只有她永永远远地被锁在了这里。 她轻轻叹了口气,褪下佛珠,露出了右手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伤疤早已结痂,已不疼痛,看上去确是那么触目惊心。 当年,若非那人鼎力相救,自己恐怕就命丧在这深宫之中。 那人以身试毒,终于找出了克制“碎魂雪蒿散”的解药金缕梅,不仅解了她身上的剧毒,更是在她死寂了的心田上,种下了名为“生”的希望。 那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恳切说道:“皇后娘娘,臣相信,这世上的天生万物,都遵循着生生相克的法则。既然这天下没有解不开的毒药,自然也就没有破不了的局。” 是的,这世上没有破不了的局。 深宫长夜,她独坐在棋盘前,终于落下了那一颗悬而未决的棋子。 姞婳,你舍命布下的局,终于由“一”相生,掀起了惊涛骇浪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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