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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道(1)

七月,金陵城。 虽已立秋,金陵城依旧是暑热微消,早晚虽已有了几分凉意,大晌午间,一轮烈日当空,无半点云翳,真乃烁石流金之际。 饶是如此,却也挡不住人们的热情。自进入到七月,金陵城便正式迎来了盛大隆重的花魁之选。许多年未选出那冠绝群芳的花魁娘子,今年的姑娘们有不少姿色出众者,应能选出那花魁娘子,因而今年格外隆重盛大。 从六月中下旬开始,四面八方的人们就如潮水一般涌入金陵城。这其中,既有想赶着来一睹花魁娘子芳容的达官贵人,也有想来凑热闹的平头老百姓们,更不乏来赶着这个千载难逢的盛事,来金陵城做生意买卖的商贩们。 人多如蚁,甚至就连金陵城附近的和尚道士,也都来赶这个热闹。无他,人多的地方,便有着生意。若能在这里结识达官贵人,那届时七月十五消灾祈福的水陆道场,也都有了香油钱的着落了。 天南海北的游人涌进金陵城,这城内的客栈旅店的房钱,也跟着水涨船高。有钱的,自然是住在那大酒楼之中,一晚的房钱,竟能达到十两银子。没钱的,就挤在那客店之中,饶是如此,最次一等的房间,只不过是能放下一张床的地字号,房钱竟然也要一百钱一晚。饶是如此,这些客店们赚得盆满钵满,就连牛棚也都打扫出来,花十个铜板,便能凑合一晚。 金陵城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最高兴的当属女儿河。 一进入到七月,这女儿河沿岸,都设了彩幕,铺设了露天的铺位,出售各色的精巧吃食,有的售卖衣裳、鞋靴、幞头,有的叫卖蒲合、簟席、屏帏等,有卖古玩字画的,就连各种名贵的香料药材,也都有卖的。到了大中午,金乌当空之际,秋老虎日头毒辣,家家户户撑起来的青伞,几乎将整个街道都遮蔽起来了。 那临时叫卖的小商小贩,已是数钱数的手软,就更别提那些华丽奢侈的秦楼楚馆了。他们夜夜笙歌,灯红酒绿,昼夜不休,达官显贵们一掷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真真是“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的烟花巷”。如此这般,喜得那些老鸨子们,整日眉开眼笑,财神爷的供桌上,青烟缭绕,几乎将香案都烧塌了。 真所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你且看那六朝金粉,十里软红,说不尽的繁华旖旎,道不完的富贵风流。 不仅如此,金陵城近来还有一件稀罕事。说是那帮不男不女的太监们,正是来替当今小皇帝来江南选美人的。若是谁家的女儿今年能当上那花魁娘子,就能入宫当娘娘,那可就是鲤鱼跃龙门,从此跃上枝头变凤凰了。 因而,这金陵城的人们,对这花魁之选,更加热衷了,甚至赌场里开了赌局,看今年是谁家的姑娘当选。 那头一号,自然是呼声最大的丽春院的潘婉儿,有人已经在她身上押了上千两银子。 次之,便是长乐坊的秦桑子,莳花馆的崔爱月。也有人在她们身上,押了数百两银子。 再次之,便是怡香院的秋雯、红杏院的彩霞,每个人十两不等。 只可惜,那明月楼的李湘君,原也是个热门人选,可她既跟了谢御史,于这花魁之选,便是无缘了。 蕖香的名字,却这名单里的最末等,只有一两银子。正是凤妈妈托人去给蕖香下注的一两银子。 绿柳知道后,心中冷笑,这个老不死的凤妈妈,还做着那个贱人能成为花魁娘子的春秋大梦呢! 她心中已打定主意,待七月七一过,她就把蕖香暗地里发卖了,若是郡王府问起来要人,她就一股脑地推到马上就要咽气的凤妈妈身上,皆是既可打发了挺尸的老婆子,也能把那个眼中钉去掉,真是一举两得。 除了快要闭眼的凤妈妈,无人在关注,那名为“蕖香”的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 金陵城,虾子巷。 “你陪俺的牛!你陪俺的牛!俺们全家就指望着这一头牛,你把俺的牛吓死了,俺以后连地都耕不了了!”一个癞头小子抱着一个人的裤脚,拉扯着他不放手,哇哇大哭起来。 这癞头小子叫做孙小六,从小就愣,家里很穷,只跟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爹过活,去年老爹咽气死了,家里只剩下一头老黄牛相依为命,不知怎地,好好的牛,竟是死了。 郑老大喝道:“孙小六,你别胡闹,这可是我店里的客人,你的牛,不好好看着,跑到街上,撞到了人家车上的炮仗上,‘轰’的一声吓死了,这怪谁!别胡闹!” 这郑老大是虾子巷做客店买卖的,他店中虽是最下等的客店,却因挨着码头,又极便宜,不少来金陵城做小本买卖的客人,都爱住他店里。 眼见孙小六要被人一脚踢开之际,忽然一个声音说道:“郑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

> 说话之人正是陆霁。他看几个人在巷子口起了争执,三辆板车,将整个虾子巷都堵了起来,问是何事。 孙小六一见是陆霁来了,如同小鸡崽儿见到老母鸡一般,哇哇大叫:“陆哥哥,你给俺做主!俺家就剩一头老黄牛了,结果叫这个乡巴佬给俺吓死啦!” 郑老大一见是陆霁,便给他说了这事情的原委。 郑老大是开客店的,今日来了一伙做烟花炮仗买卖的客人,他们包了三间房,还有一个仓,专门来放炮仗。今日正卸货的时候,谁知孙小六家的老黄牛冲了出来,撞在了装着炮仗的平板车上,结果这一撞,其中一个大炮仗就爆了,“轰隆”一声,那老黄牛登时就吓死了。 这孙小六见吓死了老黄牛,便不依不饶,要这湖北来的客商还他的老黄牛。 陆霁听罢,先对着孙小六说道:“小六,这位客人不是故意把你的老黄牛吓死的,你不能这么不依不饶。这样吧,我今天下午,就重新给你送一头老牛来,你看如何?” 这孙小六是个愣的,旁人的话,他一概不听,却只听陆霁的话。因为去年他老爹去世后,是陆霁买了一口棺材,把他老爹收殓下葬了。从此以后,这孙小六便认定陆霁,他的话,无有不从的。 孙小六瞪了那湖北客商一眼,却冲着陆霁点点头,委屈巴巴地说道:“陆哥哥,俺不要老牛,要小牛。” 陆霁摸了摸孙小六的头,笑着应道:“好,就要小牛。” 见孙小六松口了,郑老大和那湖北客商都松了一口气。郑老大正张罗着让那湖北客商去后面卸货,陆霁却皱着眉说道:“这位先生,且慢。实在对不住,虾子巷不能让你们住了。” 郑老大和那湖北客商皆是一愣。 那湖北客商操着一口方言,叫嚷起来:“天底下哪有做这样的道理,我们银钱都付了,怎么不让我们住进来!” 郑老大也是一头雾水,但他知道陆霁为人,既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也就没吭声。 陆霁对着那位湖北客商说道:“实在对不住,这几日虾子巷不能让几位客官留宿了。这样,我愿意赔偿给这位大哥三倍的房钱,如何?” 那湖北客商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如今金陵内到处都住满了人,你叫我们往哪里去找地方?!总不能叫我们在这桥洞底下睡吧?!” 陆霁依旧微笑道:“这位大哥不必担忧,小弟会为几位大哥找到借宿之地,便是这金陵城最豪华的君来客栈。并且,房钱全免,几位大哥不用出一钱,如何?” 那位瘦高的湖北客商和身后几位壮汉叽哩咕哝的说了几句方言,最后冲着陆霁点点头,不情愿道:“好吧,既然你说给我们找好了住处,又不要房钱,有这样的好事,如何不依?” 那湖北客商话音一转:“只是除了我们住的地方,我们还需要一间房存放这些烟花炮仗,既不能见光,不能见潮,更不能见明火,我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金陵城,就是为了这几车货物,若是这些烟花炮仗受了潮,我们这一趟的辛苦,就全打水漂了。” 陆霁看着那几辆平板,装满了烟花炮仗,略一思索,点了点头,想来拜托林疏玉,在醉杏楼找一两间房,再着人看守这些烟花炮仗,应该不是问题。 事情解决了,那湖北客商一行人便推着平板车走了。 郑老大这才对陆霁说道:“陆小哥,你为何不让他们住我店里?难道这些人来历不明?” 陆霁摇摇头,“刚才我查验过他们的通关牒和货物,的确是从湖北赶来贩卖的烟花炮仗的。他们平板车上,刻着一个‘肖’字,就是湖北一带做烟花炮仗最出名的‘肖记’。” 每年临近七月,金陵城便会有大量贩卖烟花炮仗的客商涌进来,他们的大主顾,都是女儿河的秦楼楚馆。这些老鸨,不光比拼姐儿,就连夜里放的烟花,也都暗自较劲,就看谁家放的烟花最大,最漂亮。女儿河一直有个传说,说是若是谁家放的烟花最漂亮,那今年的花魁娘子,便会花落谁家。 因而,这些老鸨们便暗地里较劲,花了大把的银子,去买烟花炮仗,去搏个好彩头。金陵城内的烟火铺子,早就一售而空,这样大的买卖,自然吸引了外地来的客商。 那湖北肖记,便是做这烟花炮仗最有名的客商,往年,他们也都会来,住宿也都在虾子巷,并无意外。 郑老大有些不愿意了,急忙道:“既这样,陆小哥为何不让他们住我店中?” 陆霁和缓道:“郑大哥,你别急,我不是有意挡你财路,也不是冲着那伙人。只是今年,情况有些特殊。今日我来,便是想告诉郑大哥和下面几个做客店生意的弟兄,从今日起,虾子巷所有的客店,都不对外经营了。外地来的客人,一概不收。”

郑老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什么?不让我们做生意了?” 陆霁道:“大哥你放心,你们亏损的房钱,我一不少地不给大家。” 他知道,这的确是强人所难,但他今日,便是专为此事而来的。 郑老大愣了半晌,忽然低声道:“陆小哥如此做,是为了姥姥吗?” 陆霁倒有几分惊讶,看来这个做客店生意的郑老大,倒是有几分敏锐。 他的确担心五姥姥的安危。袁瑛和袁烨那俩姐弟来历不明,金陵城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他担心会给姥姥带来危险。 陆霁微微地点了点,“嗯,近来的确有些来历不明的人,在打听姥姥的下落。” 郑老大稍一犹豫,便拍着胸脯说道:“既这样,我今日就给下面几个弟兄说我们‘关门闭店’,一概不再接客了。陆小哥你放心,你和姥姥的大恩大德,我们弟兄几个不敢忘记!” 郑老大原是个无所事事的混子,赌钱输了,被要债的砍了几刀,差点救不回来。五姥姥不仅救回了他的性命,更是让陆霁帮着修建了几所房屋,装潢一新,成了客店,让郑老大干个正经生意。 郑老大捡回了一条性命,又有了正经生意,讨了老婆,生了孩子,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他重新做人,日夜不敢五姥姥和陆霁的大恩大德,只想着有一天定要回报他们,如今陆霁既张口了,他无有不从的。 陆霁见郑老大答应了,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真心道:“多谢郑大哥!” 虾子巷的客店不受外地客人,大大地降低了风险。也算了结了他一桩心事。 郑老大做事雷厉风行,当天虾子巷所有的客店,都闭店歇业。如此以来,这虾子巷,倒成了全金陵城最为僻静的地方。 …… 陆霁东拐七拐,来到五姥姥所在的院子。 他给五姥姥带来了人参、鹿茸、当归,阿胶这些滋补的名贵药材。 这些日子,五姥姥一直在给那个中毒昏迷的袁烨施针压制毒性,十分劳心费神,姥姥的身体也虚弱了下来。 陆霁亲自熬了一锅滋补的人参当归鸡汤,端给了内室之中的五姥姥,“姥姥,你歇一歇吧。” 房中自然还有袁瑛在,但他只是淡淡点头示意。 五姥姥接过参汤,喝了一口,赞道:“霁哥儿,你的手艺快赶上鲍婶子了。” 陆霁微微一笑,瞄向依旧昏迷着的袁烨,不禁问道:“姥姥,他的毒如何了?” 姥姥慈祥地说道:“多亏了你拿来的金缕梅,这孩子体内的毒已经解了,这两天就该醒来了。” 袁瑛抬起头,对着陆霁说道:“多谢你送来的金缕梅。“”口气虽然依旧生硬,但相交之前两人的水火不容,已经缓和很多了。 陆霁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机缘巧合而已,不必谢我。” 之前,五姥姥因缺最重要的一味“金缕梅”,只得以金针压制袁烨的体内的毒药。也是袁烨这小子命不该绝,前一日,陆霁在金陵城内的大相国寺的集市上,瞧见一个西域番僧买着各色的草药香料,里面竟然就有一味名为“金缕梅”的药草。 陆霁虽不知这金缕梅是否是五姥姥口中所说的,那一味极为珍贵的药草,却当机立决,果断将这金缕梅买了下来,递与五姥姥看。 五姥姥见了这西域番僧卖的金缕梅,神情颇为激动,十分肯定地说道:“没错,这正是克制那‘ 碎魂雪蒿散’最重要的一味药材,金缕梅。” 当下,以这金缕梅君臣佐使,重新配了一剂药,给昏迷着的袁烨喂下。 药到病除,那袁烨的小脸上的黑气,果然消了许多。今番听五姥姥说他体内的毒药已经解了大半,看来已无生命危险了。 事后,陆霁却觉得此事十分蹊跷,听五姥姥说,那金缕梅本是极难得的一味药草,怎地平白无故,在金陵城大相国寺的集会上让他撞见。 事出反常必有妖,待他再要去寻那西域番僧,却是毫无踪影。 五姥姥也安之若素,丝毫没有怀疑,便用了这金缕梅。这一点也让陆霁心生疑窦。这些年,他跟在五姥姥身边,替她办了不少事,可她仍然是谜团。 五姥姥既不告诉他,他也不会主动去问。况且,他关心的,唯有蕖香一人而已。 他只盼着,袁烨赶紧醒来,袁瑛带着她弟弟赶紧离开,五姥姥身边的风险,也就能少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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