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代柔见他脸色骤然转冷,一时间没弄明白一个所以然来,只能暗自揣测卫勋是不是嫌弃她哭得不够真诚。 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眼泪不是都挤出来了吗!这还是看在李沧是一位爱国英雄的份上,否则,为了一个统共只见过半次面的男人,她怎么可能跪麻了大腿还烧上大半夜的纸! 就这样吧,横竖再多的悲痛她是涌不出来的,爱谁谁吧。 一向善于开解自己的邵代柔转念便想开了,一转头,正听见李老七夫妇大泪滂沱地诉说李沧的父母走得有多么多么早,他们夫妻二人拉扯李沧长大是多么多么不易。 二人正哭到悲痛处呢,不想卫勋直接打断说:“引荐众人固然重要,我看眼下,还是先去拜见沧大哥要紧。”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语气甚至谈得上是温和,但绝对不会有人将这句话看做是打商量,温和的外壳包裹不住其中不容拒绝的强势内核。 “哎哟!瞧我这老糊涂!”李老太爷一叠声应是,“是,是,是,那是自然,将军快请,快快请进。” 卫勋发了话,李家人当然没有不肯的道理,立刻热络地将人请进屋里去,有人抬手指路,有人挡着门槛,光瞧那热切的神态,仿佛不是要往灵前去,而是请客人上酒楼吃席面,更甚者,像是虔诚请财神爷入龛里。 邵代柔往下撇了撇嘴角,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只不过是跟在卫勋身后一同埋进了一片黑压压的阴森祠堂里。 大供桌上码了满满当当的牌位,旧的那些有年月了,连漆都掉得斑驳。 李沧的辈分小,却是李家几百年来最有出息的男丁,牌位的位置甚至挤走了李家的老祖宗,正正摆在所有牌位的最当中,自然了,也是所有牌位中最为簇新的一个,黑漆是新刷的,大漆略显刺鼻的气味还没散去,上头的颜色又浓又深,黑得油亮、黑得突兀。 卫勋立于供桌前,先是拱手深深三拜,然后右手向外平抬而起。 然而,往日的青山县第一富户——李家,如今是落魄得很,请的家仆也是一帮子酒囊饭袋,本来就没多大本事,此刻还忙于争先恐后比谁哭得真、哭得响,一时间竟然没人回应卫勋,一个个木桩子似的僵在当场,甚至没个脑子活络的反应过来卫勋到底在要什么。 饶是卫勋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恐怕也是从来没遇见过如此离谱的状况,一双凌厉的眼斜睇过去,看得李老七浑身一哆嗦。 卫勋行容愈加冷漠,只简短道:“烦请递香。” 哆嗦归哆嗦,李老七半辈子都忙着溜须拍马不假,可他这辈子、上辈子、往上数八辈子都没被如此威严如鹰隼的目光牢牢盯过,乍么实被卫勋的冷言一吓,本就灌了许多酒水的脑子更转不动了,腿肚子都开始发颤,“香……香在……” 李老太爷急得胡子翘成了眉毛:“香!快拿来!” 李老七老婆一向嘴比心快,又迫切想讨卫勋的好,一顺口就说漏了嘴,脸上的笑容比外面纸糊的陪葬侍女还要僵硬,“我闻着也觉着香,肘子是我早晨盯着厨上现炸的。” “胡闹!”李老七怒喝道。 一派混账。 最终还是邵代柔看不下去了,从供桌旁的竹提篮里捻起三支香,走上前去,将三支香放入卫勋掌心里,道了句“请卫将军上香”,才勉强算是结束了这场尴尬至极的闹剧。 卫勋接香的同时侧过头看她,似乎很意外是她,微微一顿,沉下嗓音,“多谢大嫂。” 这不又对上了目光,可这一次,除了惧,邵代柔还额外感到了些吃惊的,她原以为这些京中高门里教养出来的全都是无情无义的冷心人,没想到卫勋只是先前瞥了老友牌位一眼,已些许红了眼眶。 她转头望了一眼黑得仿佛能吃人的灵牌,心情平静得像是沉寂结冰的湖面,说不出话宽慰他,现在的场面也不允许她宽慰他。更别说,假使她有宽慰卫勋的资格,谁又能来安慰她呢? 邵代柔只能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踅身退回廊下。 卫勋双手握香烛,朝着供桌再度深拜下去,“沧大哥,我来迟了。” 卫勋上前一步,将香烛插 | 进香炉里,动作利落,可敬毕香后只能迟迟望着灵牌,半晌无言。 原以为有满腹歉意要对亡友叙说,最终真正能够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包罗一切的“对不住”而已。 嗓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冷硬,没有哽咽,没有停顿,只有极其仔细倾听的人才会留心到尾音的些许颤动—— 例如邵代柔。 她在无意中穿过哭嚎的人群望过去,那立在桌前久久不动的挺拔背影,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袅袅烟雾浸得透彻,像风化的石碑。 深夜的烛光
被风雪刮得恍惚,邵代柔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这满屋的人,或是伏地大哭,或是捂脸啜泣——甚至包括她自己,都在举着手帕子假揾泪,可是,唯独一个没有流出眼泪的人,或许才是真心在为逝者哀悼。 祭拜过灵牌出来,和扑簇的风雪一道扑在脸上的,还有簇新长棚里满溢出的不该出现在白事中的肉香酒香。 李老太爷是早就命下人撤去酒肉牌桌,可惜李家下人平日就缺乏管束,个个都懒散得很,又不晓得其中的利害干系,照着往常那样慢慢吞吞干活,一直撤到现在还没撤完,惹得李老太爷大动肝火,厉声让李老七去“收拾收拾”。 幸好卫勋并没有追究,只抬首望了望天色,说要去棺椁旁替李沧守完下半夜。 和灵堂外头热闹似庙会的长棚里不一样,打起白幡往后头去,棺椁旁只摆了歪歪扭扭几个旧蒲团,还有一个烧得漆黑都快看不出本色的铜盆,盆沿甚至还缺了一个豁口,盆里倒是厚厚的一摞纸灰,一层叠一层,不难看出纸钱是从同一个角度放下的—— 有一个人曾经跪在这里长久悼念过逝者,在这场几乎算是闹剧一场的白事里,已然算得是诚心。 卫勋停步多瞧了火盆几眼,于是这桩“功劳”自然又落到了李老太爷的身上。 李老七媳妇方才因为“香”的事情被骂了好几句,蠢归蠢,忠归忠,当即挤开邵代柔,当仁不让代替丈夫担当起了溜须拍马的职责,帕子都被实打实的泪水浸透了半边,呜咽着说:“叔公年纪大了,我们劝了几回,他老人家都不肯走,说要陪大爷走上最后一段。” “还有十二弟和弟妹,也在。”李老七媳妇想了想,又从人群中揪出了自家丈夫的嫡亲兄弟,又接着往下说,“往后小辈的也在呢,您别看他们年纪小,心可诚着呢,像我们家小虎,饭都不肯吃,非要替大爷守上最后一程。” 这还没完呢,洋洋洒洒说了一大串人。 李老七打在外头训完仆人回来,前腿刚跨上门槛,就一把将媳妇扯到旁边,“你给我少说几句!” 倒不是怕邵代柔揭穿些什么,李家这么多张嘴,真要对质起来,卫勋信少还是信多,还用得着说吗?让李老七大发雷霆的真实原因其实是——上面提到的人数,比地上的蒲团可多太多了。 真是个又蠢又丑的婆娘。 满口大黄牙的李老七瞪着自己媳妇,愤懑地想道—— 他要是没娶这个蠢女人就好了。 不过没关系,以后的事都好说,等把老头子盼死了,他李老七就是族长,邵代柔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他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老七暗想得美滋滋,还不知自己被意 | 淫的邵代柔沉默地听着李家人吱哇乱叫,她连辩解都懒得,李家人多势众,她争辩还有什么意义呢,她说一句,难道还敌得过他们李家所有人一人一句?再说跪在这里烧纸又能说明什么,还能把李沧烧活过来不成? 她两耳空空,眼睛空洞地望着掉了墙灰的破败墙壁,任他们吵翻了屋顶去,死人都要被他们吵醒。 话说李家村妇的这点子愚蠢,在卫勋眼里自然是不够看的,那些嘈嘈杂杂的话落不进他的耳朵里,他看的是旁边那拨唱喏的和尚。 只消一眼就能分辨出是一帮假和尚,别说是在青山县这种小地方,就是换了京城,也少不了类似的草台班子,同样一拨人,换一身衣服,换几件神通,摇身一变,僧人也好,道士也好,什么角儿都敢扮,什么活儿都能接,倒也不光是敷衍了事骗银子的,场子跑得多了,少说是能演出个一两分神韵出来。 李家请来的做法事的,就是这么一拨人。 从头到尾都在场的,也是这么一拨人。 在李老七媳妇抢着卖弄的档口上,几个假和尚的目光不由自主都仓促落在始终没有开口的邵代柔身上,不过他们显然没有为她说话的打算,扫了一眼便匆匆移开,事不关己地继续扮演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虔诚僧人。 假和尚的领班是老江湖了,只消和卫勋对视一眼,立刻就心领神会,自己多半已经被这位打京城里来的贵人看穿了身份。 领班心下立刻慌乱起来,被当场揭个老底儿掉尚且是小事,万一贵人真不依不饶追究起来,冒充僧人的罪名可大可小,这要是被扭送官府,惹怒了贵人,那必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行,干脆钱也别要了,赶紧脚底抹油开溜才是万全之策。 那头假和尚领班在盘算着借故逃跑,这头,卫勋的面色在震耳的哭嚎声中显得愈发冷淡,他冷眼看着这一张张痛哭失声到扭曲的面孔,心下涌上一阵对早逝的亡友无比深重的悲哀。 这一看,难免看到藏在宽大 | 麻孝里的邵代柔。她面色空淡地立在边缘
,几乎要和身后惨白的白幡融为一体,明明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才是局面中的女主人,可是任谁都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连她身边那个不知是妯娌还是姐妹的女人都因用帕子嫌恶捂口鼻的动作而比她更为显眼。 她始终沉默着、顺从着,被推来搡去,像一道很难被注意到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荡在冷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