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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四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倦意像潮水一般来袭,先头跟黄皮周旋,说半点不惧是不可能的,何况浑身的力气在举针一击的那一下耗尽,事情解决,人便乏了。 邵代柔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梦里一会子是黄皮满脸鲜血要她偿命,她一直逃,一直逃,逃到精疲力尽。 一会子呢,又梦到卫勋救了她,他低头看着她,眼睛里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镇定冷漠,竟然有几分仿佛要把人心肝都望出来的深邃漩涡。 好在连梦里的邵代柔都晓得这不可能,心惊肉跳之余,还能够抚着心口对自己道:“啊呀,原来现在是在发白日梦啊!” 就这样胡乱浑睡了不知多久,钱嫂子来了,把门拍得啪啪作响,一进来就惊天动地地叫喊:“大奶奶,您可是尊真菩萨!外头闹出那样骇人的事情,您居然还在这间屋子里头待得住!” 邵代柔按照卫勋的吩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边用竹栉篦头一边随口问道:“我睡得沉,不是你叫我我都难醒转来。外头发生哪样事情了?” 钱嫂子见她神情自若着实不知情的样子,一下存了坏心,不打算告诉邵代柔实情了,等过几日她从别人口中辗转得知有贼汉被贵人打杀在门外的消息,再回想起过去几天就住在一间门口死了人的屋子里,得是什么心情?那不得吓个半死不活? 钱嫂子站在她身后抱着臂,对先前那场可怕的意外闭口不谈,只幸灾乐祸地笑道:“我的大奶奶哟,您可真是个有福之人,心宽得很哪!” 没搭理钱嫂子的阴阳怪气,邵代柔梳完头便忙着穿戴并拾掇东西,着急想上灵堂前去,可今儿的蒲团又稀稀拉拉起来,全因卫勋没在,没几个李家人愿意来装腔作势。 邵代柔长跪下来,一面假意哭着,一面在熙攘来去的人群中张望了许久,却也没望到卫勋的身影。 心下正隐隐失落,一回头,李沧的棺椁像一座庞大的黑山,静悄悄蛰伏在阴影里,讽刺地将一切就连邵代柔自己都没想清楚的痴想妄想收在眼底。 刹那间,那些在她和卫勋周围绕过的涌动的白幡和悲号的哭灵声瞬间被冷风拖拽回来,她的灵魂仿佛在这一刻受到了礼教规矩的鞭笞,刺痛得连指尖都在颤抖—— 尽管她似乎什么错都还没来得及犯,但是不应当,真是太不应当,无论如何都太不应当。 邵代柔做贼心虚地埋下头去烧纸,一张紧着一张,像是逃避,也像是讨好。 可惜捱了一夜,等天亮了,神出鬼没四处躲懒的钱嫂子重新出现,领她上后头用饭,邵代柔还是没忍住。 自打上回邵代柔回了几句嘴,如今钱嫂子对她的态度愈发差劲,原本就爱答不理,这下就更找不着人了,好不容易逮着一回人,过往的恩怨都计较不得了,赶紧追问了关于卫勋的消息。 再是可有可无的大奶奶,到底也是主子,主子问话,钱嫂子没有不答的道理,只是话里话外总是捻着一堆没必要的酸,还得竖起耳朵滤掉那些不精简的零碎。 于是邵代柔晓得了,说是打京城里先后来了好几拨吊唁李沧的官爷,指望李家接待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倒不如许愿李家不在各位老爷面前丢大人,因此一概都是卫勋在前后应酬。 说完八竿子打不着的卫将军,口角上总归也要带上一笔邵代柔,钱嫂子轻飘飘斜她一眼:“哎哟喂,人家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又不姓李,尚且为大爷操心如此。哪里比得上大奶奶命好,一觉睡到这早晚。” 横竖也不是第一回吵嘴,邵代柔眉眼一提,“你的意思是卫将军命数不佳喽?” “呃——”钱嫂子一时噎住,“我不……” 不等钱嫂子想出应对之词,邵代柔哼了一声,径自从灵堂出去了。 碰巧得很,从灵堂后头的小路绕过去,不经意一抬头,从错过的墙沿正瞧见了卫勋。 他并一帮老爷们要往灵位前呈香悼念,即便在那么多姿态轩昂的老爷里头,他也是最仪表堂堂的一位,无论气度还是风量,举手投足皆游刃有余,尤其当后头跟着的是上了年纪还时精时莽的金县令,还有宛如刚从油缸里捞出的耗子一样的李老七,对比就更显得残忍。 只因这交错的一眼,邵代柔就再难因钱嫂子的冷言冷语而沮丧,甚至,心里竟然有些难以言说的含糊雀跃,为什么呢?难道只因他还没走?他走不走又跟她有什么大干系呢?也不能回回都指望着人家来救她,难不成他还能救她一辈子? 有古怪的感觉在心里滋生,但要她细细分辨出个黑白来,她也说不明白。 只能暗自怀揣着一时这样一时那样的复杂念头回到她的小屋子里,挑一挑跃动的烛光,借着日头,接着把何主簿千金的那套桃红寝衣再做上一做。 <

r> 可惜缺了使得最顺手的那根针。 耳朵里最初飘进短促有力的敲门声时,邵代柔还疑心是听错了风声。 李家人懒得和她走亲戚攀亲近,其他下人呢,也懒得来奉承她,于是从她搬到这一处小屋子开始,登门的只有安排伺候她起居的钱嫂子,不过这敲门声听着就不对了,钱嫂子是把对邵代柔的怨恨和嫌弃都寄托在拍门的动作里,回回都是恨不得把门拍烂的架势,哪能这么斯呢。 关于黄皮的记忆又涌上脑海,邵代柔半是不解半是警惕地走到门边。 她是屏住了呼吸,然而门外的人似乎过分敏锐了,立刻察觉到她身处的位置变动,在她耳朵将贴上门板的时刻低声开口:“大嫂,是我,卫勋。” 这下,邵代柔更疑心是她耳朵出了问题。 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了门,屋外又飘起了雪,雪花在他身上飘落、凝结、融化,模糊了那一道高大的轮廓,但他显然是毫不在意的,他正专注对她解释黄皮的来路。 “……是附近山寨里的流民,下山后已多处流窜作案。一应事务我均已安排妥当,大嫂只咬定一概不知情。我已再三查验过,那天的事没有第三人看见。若后面还有麻烦,大嫂自管来找我便是。” 似乎已经说了好一些话了,前半段她竟都没有听清。 一些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争先恐后,忍不住叫人去假想,如果那天没有卫勋,事情会发展到哪个地步?她会死吗?还是因为机缘巧合被人搭救,从此陷在茶余饭后那吃人的口舌猜忌里? 越想越觉得幸运得不可思议,真的会有这样的大善人吗?会在她需要的时候正好出现,会不辨是非便仗义出手相助,还会想她所未想,抢先替她扫除所有后顾之忧? “那就好,那就好。” 邵代柔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对了,还有这个。”卫勋停顿片刻,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起的布包递到邵代柔面前,“那根针我处理了,理当赔给大嫂。” 邵代柔吃惊地接过,翻开一瞧,银花花的光,从刺绣针到珠针,一应俱全。 天爷!瞧珠针针头那圆润的光泽,怕不是真南珠! 许是她两眼放光盯得太久,卫勋便再解释道:“只是我不大懂针黹,瞧着样子像就买了,不晓得挑错没有。大嫂且掌一掌,若是不对,我再去街上重新买过。” 邵代柔随意抽出一根,拿起来比划两下,一把就晓得是好东西。 别小瞧了几根看似不起眼的针,这可是绣娘的吃饭家伙,便宜自然也便宜得,可要是贵起来,那就没个稳数了,价格顶破天都不是没可能。 她小心翼翼将从没使过的好针放回布袋里,也不知道这样好的东西,卫勋短短时间是去哪里淘来的,这几日他不是都在接待京城来的老爷们?哪里来的闲工夫? 不管怎么样吧,反正赶紧福身道谢为先:“都称手得很,多谢将军。” 卫勋只简单推说应当的,淡声说:“大嫂不必见外。” 来意已表明,该交的物件已交妥,该嘱托的话也已说尽,静默的短暂一刻,邵代柔察觉到他即将出口的告别之意。 “将军辛劳几日,请进屋吃杯茶再走吧。” 她抢先说道。 卫勋向后稍退了半步,“不敢劳烦大嫂,大嫂连日操劳,只当早些休息才是。” 对于他的婉拒,邵代柔并不意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何况她还是个新寡妇。 但意料之中,并不能削弱那一丝隐秘的失望。 她在放弃的边缘挣扎了几下,摇摇欲坠,却依旧追道:“倒杯茶水的功夫,哪里说得上是劳烦呢。只怕粗茶破碗怠慢了将军,要将军不嫌弃才好。” 她话都这么说了,卫勋倒是不好再推拒了。 他顿了一顿,“那就叨扰了。” 邵代柔踅身领他往屋里去,心里白茫茫又乱糟糟的,在冠冕的谢意和礼数之下,究竟有没有一两分不想那么快就分别的隐思,邵代柔不敢多想,只将人先请进屋来。 一绕过屏风,衣裳、鞋袜、香袋汗巾,全是没做完的半吊子成品,男女老少的都有,摊了有半间屋子。 “啊呀!”邵代柔一时窘迫极了,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蹬上前,一把全收拢了,一股脑塞进床帏里。 一回头,局促的心却没有使她说谎,也难怪,只要对上那双鹰隼般沉稳的眼睛,也许只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敢在他面前撒谎。 邵代柔勉强冲他笑了一下,“说出来不怕将军笑话,我这人嘛没有大本事,唯独女功上还勉强入得了眼,承蒙各个家门里的太太小姐照拂,闲来得点针线活

计做一做。家里嘴巴多,总是要吃饭的,能贴补一点是一点。” 说着说着,那些窘迫的部分反倒变得坦荡起来,因为卫勋的眼里只有意外,没有半分反感瞧不起的意思。 她摸了一把冰得像刚从河里捞起来的茶吊子,“将军请随意坐,水凉了,我去打壶热的来。” 卫勋朝她点点头,“大嫂自便。” 这番打了个岔,邵代柔拎着装满热水的茶吊回来,各自倒满两个茶碗,便听卫勋说说:“大嫂也坐。” 一方桌,卫勋坐了东面的杌凳,邵代柔若也坐下,除了床肯定不妥,就只剩下西面的绣凳了,那岂不是她和卫勋平起平坐了? 名义上,卫勋是尊称她一句大嫂,可这声大嫂里有多少实打实的分量,哪怕不是明眼人都清清楚楚。 卫勋出身于望族世家,身上背着累累功勋,所有人都争相与他往来交通。 而她呢?不过一个在夫人小姐们腿边奉承讨生活的乡野丫头罢了。现如今或许还多了一层身份,一个死了丈夫膝下无子的寡妇,还不如未嫁的老姑娘来得好听。 想到要与卫勋对坐,有那么几个瞬间,邵代柔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扇轰然关闭的广亮大门,灰烬沾满了脸颊,过路的人指指点点闲言碎语,还有昔日恭维讨好的玩伴的句句奚落……那时的她还很小,还不能完全理解紧闭的大门意味着怎样天旋地转的将来…… 邵代柔很久没有想起那段灰败的过往,甚至几乎以为已经彻底遗忘翻篇,却在这根本无关的日子里揭开尘封的条,带出一把昏黄又索然无味的灰。 “大嫂?” “啊?”邵代柔被他叫回神,下意识对上了视线。 目光依旧凌厉,可是才短短几日,她似乎就没那么害怕他了。 卫勋静静看着她,抬手示意一桌之隔的鼓墩,“坐。” 语气还是一贯,表面的温和之下,内核硬邦邦的。 邵代柔还沉浸在模糊的记忆里,慢慢顺着话与他对坐下来。 “很好。”他眼中流露出些许鼓舞似的笑意。 邵代柔猜他可能平时习惯于发号施令,听他夸奖,她不觉得厌烦,反倒有些来源莫名的受用。 “做得很好。” 仅仅是因为“坐”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卫勋不吝再给予了一次赞许。 他是真心的吗?不去想了,邵代柔在一再的夸奖里真正放松下来,闺阁小姐是怎样端坐的?啊呀,记不清了,索性不去管他,散漫坐下来就是。 哎,他的身量真的不一般,他只是坐在这里,感觉整个房间都比先前小上一圈,再小上一圈,小得只容下两个人,和一方矮桌。 不熟稔的两个人面对面,少不了先互相客套一番。 “将军吃茶。” “大嫂请。” 邵代柔双手捧起茶碗子,热腾腾的白雾飘在鼻尖,手和心都渐渐暖和起来。 两个人对坐着,一个指间旋着茶盏,一个捧着茶碗吸着热气不说话,沉闷的环境不会使卫勋尴尬,只是瞧着邵代柔似乎有些不自在,于是便将方才的话题接续下去。 方才进来,第一眼望见桌上属于年轻姑娘颜色艳丽的寝衣,他只粗粗扫了半眼便迅速避过,猜想是邵代柔眼下正在忙的活。衣裳旁边摆放着几双没成形的袜,瞧着大小款式应当是男人的,还有好些做了一半的巾子和香袋,看得出她在这一行的行情应当还不错。 “大嫂接了这样多活计,眼睛可还受得住?”卫勋问她。 “谁还嫌钱多哪!”邵代柔托着茶碗,笑起来说,“不怕活多,就怕活不来,没有活还要硬找哩!就比方这一次,赵员外家三太太想给老爷做鞋袜,我便白搭她几块帕子,只说‘瞧着料子有富余,扔了可惜,便多做了两条,不算工钱的,太太要是嫌样式不好看,拿着打赏下人得不得’,这种用来打赏的帕子不值钱,太太们都不吝啬的,一大包一大包地要,做起来容易得很,这不又能多赚几条帕子钱?” 叽叽喳喳的,在这一处静得天地间都只剩下风声的地方,邵代柔说完就唯恐自己太过聒噪市井,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唇,觑他一眼,“将军生在天上,往来的都是贵人,许是没见过像我这样贪财的吧。” 卫勋说:“爱财是人之常情,大嫂凭手艺吃饭,既吃得住苦又舌灿莲花,赚的都是清白应当的,哪里来的贪财一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大概是笑了下的,很浅很淡,但肯定是笑了的。 明明是有些悲哀的习惯,听他笑着说起来,邵代柔心里头反倒有点高兴。 又听卫勋接着问:“只是大嫂既然爱财,怎么没想过掌家?

” 他看得清楚,客人来凭吊随的白事礼金,被李家人把得严严实实,分没从邵代柔手上过。 邵代柔脸上刚刚攒起来的笑容立刻垮了下去,她不屑一顾地瘪了瘪嘴:“一则,那些都是李家的,我不稀罕,也不想管。” 卫勋不置可否,她嘴瘪得更歪,连带着眉毛眼睛全都斜撇到天上去:“二来嘛,靠帛金攒积蓄,总觉着是在发死人财——” 说一半才猛地敛住口,想起她口中的“死人”是他的义兄,邵代柔自觉失言,有些紧张地偷瞄觑他。 卫勋淡声说不打紧,“我卫家从不讲究言语忌讳,大嫂想到什么话,直说便是。” 邵代柔仔细瞧他,见他面色丝毫未变,料想卫勋不应该是个积黏的,他说不在乎,应当是真不在乎。 不过她还是换了个说法:“我们这里有种说法,发这种财嘛,多少是有损阴德的。嗐,其实我倒是不怕损什么阴德阳德的,就是单觉得不大好。我和李沧若是正经夫妻倒便罢了,偏生阴差阳错连堂都未拜,不黑不白胡混到现在,算什么好呢……” 以为会心有不甘,其实真正谈起来才发觉心里竟毫无涟漪,像在议论别人家的故事。 等她意识到话头扯远了才开始暗暗后悔,卫勋是李沧义弟,于情于理都与李沧关系更亲近,听她这个做嫂嫂的言语里如此推脱,心里或许未必高兴。 她又将小心翼翼的余光飞过去,偷偷观察他,见他并未面露异色,是的确心胸宽广,也兴许是觉得懒得跟她一个妇人计较? 邵代柔想不清楚,只挥着手哎呀一声,试图囫囵浑过去,“横竖就是,贪这份财,我心里难舒坦。” 隔着一张桌,卫勋静静端视着她,如果忽略几乎是她单方面营造出来的家常氛围,也忽略他言谈中时不时透露出的关心,从他身上释放出来的一切都真的沉着得可怕。 无论目光是否有实质,此时都应该在低下八分的嗓音里全化为有声无声的告诫:“大嫂爱财无可厚非,只是先前面对贼汉,他要财,大嫂以命相搏,实在不是上策。” 邵代柔像被他的目光钉在空气里,动弹不得。 是的,不可否认的,先头她在这间屋子里与黄皮周旋,黄皮要拿她的名节换长久粮票,她一发狠,疯了似的一针扎进他眼睛里,当时她在想什么?心中是不是有个模模糊糊的角落里存了一线破釜沉舟的心思? 这人嘛,两种形态,无非就是死了活了。 真过不下去寻求自裁的,总归应当有一个万念俱灰的悲惨缘由、一种叫人无力再支撑下去的绝望预期、一个逼得人不得不死的惨痛理由。 可是她现在呢,日子是过得一塌糊涂,但也不至于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所以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起,就只能如同残羹剩饭一般胡混着。 前几日对峙,若是黄皮真的发狂把她结果了,似乎倒也谈不上什么遗憾,说不定还有会解脱之感?谁知道哪! 她抱着无畏撞南墙的心态,却被卫勋所搭救,一切似乎从那一天起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起来,就好像……就好像,在这场荒唐可笑的白事里,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间,不是她一个人奄奄一息地支撑着,眼下…… 卫勋微微低下头呷了口茶汤,邵代柔悄悄揭开眼皮觑窥他一眼,过于英挺的眉眼稍稍低下去,不再冷硬如刀刃,有种柳暗花明的错觉。 之所以她能够笃定是错觉一场,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柳暗花明,饮完这口茶,他依然稳稳端坐在桌的那一头,坦荡磊落,态度一向光明方正。 是不对的、不应当的、不适合的,她算什么名号上的人物,就连想也不配去想。于是邵代柔立刻把刚刚冒个嫩芽儿的念头火速压了下去。 视线飘开,屋子就这么大,无处可躲,只能望着充满刮痕的门框,有很多话想说,好像又无从说起,这世上太多人在泥潭里挣扎,她头上还有瓦片可以挡雪、四周还有墙壁可以避风,谈不上什么苦难,她与卫勋萍水相逢,人家已经屡次施以援手,她无以回报,强说愁就没意思。 邵代柔咽喉发紧,面上倒是越加无所谓地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哎呀,不比你们军爷胆子大,我没遇到过那么骇人的事,当时吓坏了,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嘛。” 卫勋凛凛望着她,一字一字吐字清晰:“大嫂,有了盼头,才觉得未来的日子值得期待。所有的一切都以性命作为根基,只要活着,就能给好事预留出发生的机会。” “盼头么……”邵代柔苦笑了下,没有往下接,端起茶碗,遮住了半张脸。 纤纤青葱,却并不细嫩,有好几个被针扎上还未好全的伤口,还有染丝线时沾上的各式颜色,斑驳得很,染料比血还难洗,只能等色彩慢慢褪掉。

其实邵代柔平日已经小心再小心护手了,手指粗糙,做细活时容易把线刮毛,只是日子难过,也就讲究不起了。 一双千疮百孔的手让卫勋不禁缓了缓声调,他笑着说:“至少得先活着,才能图谋更多的财富,大嫂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把邵代柔噗嗤一声逗笑了。 才笑出声,她又意识到咧着牙花冲他大笑很不雅观,赶紧抿嘴把笑收敛回去,只暗暗在心里高兴。 她在心里笑着,被茶底轻碰桌面的清浅声响惊回神,见卫勋从桌后站起来,说:“大嫂早些歇下吧,将养好精神,日后才好打算旁的。” 卫勋在委婉地劝她怜惜生命,她却一心只对离别的预兆感到遗憾,紧跟着也站起来,“将军要回去了?” 卫勋冲她颔首。 才将将坐了不到半刻,他便起身要告辞了。 虽然此一处角落僻静到人迹罕至的地步,没人瞧见是一回事,他和邵代柔一个寡妇长久同处一间屋子里,到底不大妥当。 邵代柔心里的愉悦虚虚浮浮地飘着,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道理好挽留他,只好将人送到门口。 卫勋迈过门槛,回头对她客气道:“屋外风大,大嫂不用再送,回去吧。” “噢,晓得了,灵前烧纸又烧香,闷了一夜了,我开门透透风。”邵代柔脚尖旋在地上,眼睛盯着在裂纹的地砖上划圆的脚尖,慢吞吞的言语其实捱延了不了什么。 “对了!” 脚下划着划着,脑袋里倒还一时蹦出了些别的,邵代柔忽然想起什么来,转身回去翻包袱,从最底下摸出一个小巧的黄纸包,回来往卫勋面前一递,有些不好意思,“入不了贵人眼的小零嘴儿,将军且当尝个新鲜,自家做的。” 酸酸甜甜的滋味儿不住顺着纸张的缝隙钻出来,卫勋不喜食杂,但也不想驳了她的面子,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多谢大嫂,那便却之不恭了。” 纸包交替时,指尖难免触碰到指尖,她的手指像檐下挂成的冰锥一般冰凉。 从邵代柔屋里出来,如今过矮墙已经过得熟门熟路,卫勋一壁深感惭愧,一壁又想,好赖是最后一次,以后也不会再单独去寻她。 回到自己屋里,正碰上小厮来请,说京城又来了人,“知道了,我这就去。”卫勋将纸包顺手放在桌上,略加收拾便去灵堂前迎人。 这一去,又耽搁到傍晚才散,回到屋里,随手从小炭炉上拿起温好的茶吊子。 李家是本地大户,吃得起茶,但吃不起好茶,茶汤滋味苦涩,卫家家仆本来还打算特地从京城运了好茶来吃,卫勋倒是不在意这些,茶水能解渴便是,倒了一大碗仰头饮尽,然后顺着搁下的茶碗看见了摆在桌上的黄纸包。 卫勋顿了顿,还是伸手去拿。 他虽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到底在疆场长大,纵马持刀都极耗体力,向来习惯大口吃肉大碗喝汤,餐桌上少见零碎,甜口更是见得都不多, 不想辜负邵代柔的好意,黄纸一层层剥开,呈现出一捧切丁阴干后再腌渍的凉果子,酸甜滋味惹得人口舌生津。 捻起一颗放进口中,味微甘微酸,有少许药材味点缀,蜜糖放得少,算不得甜,却在这样深厚萧瑟的冬日里,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鲜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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