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柔起初还以为自己是被发现了。
三年前她抱着包袱嫁给江五时,他受了重伤,意识也模糊不清,嘴里说着糊涂的昏话,唯一能听清的便是这声“柔娘”。
孟柔原本以为这是在叫她,这三年来她一直都这么认为的,即便江铣清醒以后,与她做了真正的夫妻,却再没这样亲昵地唤过她的名字。
可江铣并没有发现她。
“柔娘,”他对长孙镜道,“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何必再提。”
孟柔猛地转过身,死死地捂住嘴,将一切声音压在肚子里。
他怎么会叫县主“柔娘”呢?县主的名字分明是……
可谁说人只能有一个名字。
那日公主分明告诉过她,人有封号,有姓名,有行第,还有字号。
昌明县主长孙镜,小字柔娘。
孟柔死死压抑住声音,后头的人又再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全都听不见了,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起身的时看见脖颈间掉出来的银花钱。
这原本是她的嫁妆,是打在江铣的玉佩上的那些银钉。
孟柔带着玉佩出门的那日,门房上的小厮见劝不过她,便给她指路让她去找不远处的一位玉匠,玉匠一见那玉佩便狐疑地看着她,问她是不是国公府江家来的。
孟柔一时答不上来,他又端着玉佩在灯下看来看去,直道可惜。
“当年陛下驾幸麟游狩猎的时候,看见有一头白鹿在林中奔走,引镝击之,一矢即中。可等众人到了跟前才发现,哪里是什么白鹿,被箭矢劈成两半的分明是块白玉。美玉天然无瑕,没有丝毫绺裂,莹润如同羊脂,只可惜生生被劈成两半,做不成什么大物件,圣上便令宫中匠人做成一对鸾鸟玉佩赠与先皇后,皇后甚爱之。
“约莫是七、八年前,齐国公家的小郎君中了进士,被圣上点为探花使,先皇后见他样貌俊俏,便将其中一块玉佩赠给了他,而另一块玉佩正在国舅家的县主娘子手中。我记得,当年还有好些人家带着图样和玉料上门,说是要做一样的作信物,借些天赐良缘的福气,只可惜……”玉匠摇摇头,问孟柔,“你手上这个也是仿的?料子倒是不错,只是怎么这么不爱惜,竟然摔碎了。”
匠人指着玉佩上的银钉给孟柔看。
“刚摔碎的时候就该来找我,先前找的也不知是什么黑心肠的锔匠,玉石上头怎么能打锔钉呢?真是糟蹋东西,用的还是劣银,你看这里,都发黑了,说明里头掺了白铜……”
孟柔问他:“能把这些银子熔下来,另打成旁的物件吗?”
“能是能,不过……”玉匠一愣,“你要的是上头的银子?我还当你是来要我重新镶补。”
孟柔胡乱点点头:“重新镶补需要多少钱?”
两人约定好价钱和工期,玉匠当即便把银钉烧解下来,但熔下来的银子实在太少,成色也不行,实在不够再打成别的物件,玉匠便随手拿了枚银花钱抵给她。
孟柔不住摸索着花钱,力道大得连指腹都刻出印记。
孟柔难道是今日才知道江铣与长孙镜有关系吗,不是的,早在看见另一块玉佩时她便猜到了,可直到今日听见那声柔娘,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堪。
原来即便江铣这样折辱她,这样不把她当人看,逼着她和家人决裂,害得她没入奴籍,她也还是舍不得他。
她心里总惦记着安宁县同甘共苦的那三年,总惦记着江五曾是她的夫君,总惦记着当年的那声“柔娘”。从来也没人这样缱绻地唤过她,从来也没有谁像江五一样爱着她,护着她。
可原来,就连这声柔娘也是她偷来的,强占来的。
孟柔咬着银花钱,失声痛哭。
他们是美玉结成的天定姻缘,她只是枚不值当的银花钱,玉佩碎裂了,便以为能做银钉攀附在一起,与他合为一体。
不过是痴心妄想。
……
江铣察觉远处动静,抬眼望去却没见到人,只得收回视线。
“此处人多眼杂,即便你我之间光明磊落,被有心人看见了也会有损你闺誉。”江铣摇头,“柔娘,你离席太久会令人生疑,还是回去吧。”
“难道这府中上下,全长安上下,还有谁不知我长孙镜有你有旧?”
政启十七年,江铣中了进士得入杏园赴宴,按照惯例,圣上在宴席中点选了两个品貌皆佳的才俊为探花使,江铣年纪最轻,又样貌出众,自然成了其中之一。
探花使要遍游城中名园这话,江铣所去的第一处,便是长孙家的府邸。
“我那时候不过十二、三岁,恃才傲物,十分骄狂,叫来数十个记帮闲守在门前,逼你现写章。”谈起旧事,长孙镜眼中浮现怅惘,“谁知你急思不停,出口成章,倒是让我无地自容。”
那时候的江铣,样貌端丽,惊才绝艳,随口便作出一篇辞采华美,通篇对偶的《不周赋》。帮闲们原本想要刁难他,可听着听着便都急笔抄写起来,生怕错漏一句半句,守在门外看热闹的才子们更是喝彩不断,皆为他的急才折服。
为他心折的,还有躲在屏风后的长孙镜。
后来皇后赐下鸾鸟玉佩,全长安的人便都知道长孙镜婚事已定。
杏园宴后,皇帝看江铣才貌俱佳,便任命他去东宫任太子洗马管,与太子讨论经史章。太子洗马虽是东宫属官,却也是正经朝职,若是没有意外,日后太子践祚,他便是从龙之臣,朝廷肱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