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向宅。 花厅中,周氏独坐窗前饮茶观景。 窗外湖中,遍植荷花,粉嫩嫩的荷花苞开了一池,碧水绿叶,接天莲叶郁郁葱葱。 她望一眼,悠悠长叹一声。 随侍的嬷嬷上前接过她手中茶盏,劝道:“好好的,夫人这是想起什么烦心事?” 周氏不语,缓缓摇了摇头,蹙眉望向远方。 若说烦心事,她有两件。 一是堂侄二十有一,却尚未婚配。也不知那孩子着了什么魔,她费心为他择选闺秀,他却几次三番寻由婉拒。理由一次比一次荒唐,上一次他说那姑娘八字克他。 思及此,周氏忍不住笑出声,真真是又好笑,又气恼。多大的人儿,仍是孩子心性,拿婚姻大事玩闹。 二是儿媳入门三年仍腹中空空,不曾怀有子嗣。周氏也知道,她儿向沛常有征战,成婚三年,在家时光也只一年多。可她瞧着,儿子与儿媳感情绵厚,儿子在家时,两人常腻在一处,怎的儿媳肚子就是不曾有过消息?偏偏儿媳又是郡主,身份尊贵,她就是有心为儿子抬房中人,也不便开口。 愁啊。 叹了又叹,她接过嬷嬷递来的热茶,几度放至唇边,终是喝不下一口,摩挲着茶盏,直到茶水微凉。 嬷嬷见周氏愁眉不展,便为她捏起肩颈,温声宽慰道:“夫人既是烦闷,不如让少夫人陪着,去城外上香,散散心?听闻城外青溪寺香火旺盛,求子甚是灵验。” “求子”二字,加了重音。 果然,周氏眼眸一抬,问道:“真的?” 翌日一早,周氏便带着凌嫣前去青溪寺上香拜佛。 鎏金佛像下,两人虔诚下拜,闭目祷告。 此行为何,方才在马车上,周氏已旁敲侧击地说予凌嫣听。凌嫣垂首听着,心中泛起波澜。 无子,亦是凌嫣心中隐忧。她与夫君向沛伉俪情深,却偏偏没有一个孩子。三年间,她从懵懂憧憬、疑虑忧愁,到如今焦急焚心。好在婆母语气和缓,并不怪她,只是轻轻抚上她交握着泛白的指节,缓缓长叹一声。 眼睫微颤,凌嫣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心中默念,祈求佛祖赐她一个孩子。 若此愿成真,她愿为佛祖重塑金身。 拜过佛祖,听过早课,再用罢素斋,两人启程回向宅。 至向宅时,已是傍晚,天穹上,弥漫着淡紫色的烟霞。 凌嫣扶着周氏,步上台阶,在进门前,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伯母,嫂嫂,你们这是从哪儿回来?” 两人闻言转身,只见向晚舟挺身立于马上,驱马至门前,身披晚霞,展眉一笑,神清气朗,似初升的旭日。 见是他来,周氏笑着招呼:“是晚舟啊,怎么今日家来了,可是休沐?” “正是休沐。”向晚舟应一声,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跨上台阶。 待人走到跟前,周氏和凌嫣这才看清,向晚舟右手弯曲,将一只幼犬圈至胸前。这幼犬通身雪白,毛发微卷,小小的尾巴翘着,不过人小指长。 凌嫣瞧一眼,爱怜地低呼一声:“这幼犬从哪儿来的?” “方才自街上瞧见的,有一小贩挑了一筐幼犬在卖,我便选了这只回来。”向晚舟答道,三人说着话往府里去,“想着这幼犬可爱,特地买来给伯母养着解闷。” 凌嫣爱得移不开眼,周氏全看在眼里,摆摆手道:“我院子里养着三只狸奴呢,再来只犬,就忒吵闹。不如让你大嫂养着吧,旷日无趣的,也好解闷。” “也好。”向晚舟将怀中幼犬递至凌嫣手边。 那幼犬抬首瞧了凌嫣一眼,讨好似的伸出舌头,舔了凌嫣一口。凌嫣心都软化了,伸手接过幼犬,对向晚舟道:“既如此,便谢过堂弟了。” “嫂嫂你瞧,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嗯……”凌嫣沉吟,“不如叫京巴吧。” “什么怪名字。”周氏莞尔一笑,轻拍一下凌嫣肩膀,却不曾驳她。 三人笑着往正院去了。 得了京巴,凌嫣甚是喜爱,时常带着它遛院子。白日无聊,有京巴在,时光倒也不磨人。 眨眼间,夏日已过了一半,京巴也长大了,能撒开欢在院中奔跑。众仆从知是少夫人的小犬,也无人去拦。 一日,日头曝晒,京巴又跑没影了,擎一只团扇蔽日光,凌嫣沿着花园子去寻它。 寻了一圈未见到京巴身影,她招来守园子的婢子相询:“你来,
可曾见到我那只小犬了?” 那婢子凝神想了一会儿,忽而眸光一闪,指着东方道:“我瞧着那小犬似是往前院去了,少夫人不如去前院寻寻看。” 凌嫣点点头,举着团扇,往前院去。 一路寻到向元青房外,都不曾见到京巴。毕竟房重地,向元青从不让女眷涉足,凌嫣原想离去。经过院门口,她倏忽探头一瞧,只见她寻了一日的京巴正蹲在房门口舔舐着自己的尾巴。 今日也是奇怪,房外并无小厮看守,这才让京巴偷溜进院中。 凌嫣牵起裙角,踮脚向它走去,眨眨眼,她宠溺地望着京巴,指尖虚点它的鼻尖,轻声道:“你呀。” 恰这时,房内传来巨响,似是茶盏砸向桌面之声,惊得凌嫣身躯一震。 她赶忙俯身抱起京巴,正欲离开,却听见屋内传来夫君向沛的声音:“父亲息怒,北狄人这是拿凌风之死威胁我们呢。” 凌风,父亲。 凌嫣顿住脚步,下意识侧耳贴近门扉,欲听清屋内对话。 “北狄这次所图甚大,竟要北境十六州,且不惜以凌风之死相要挟,让我们与他们里应外合。”是向沛,声音冷硬,不复昔日暖意,冷冰冰地直呼父亲大名。 “哼,可笑,当年之事,谁都知道凌风死于北狄人箭下,我们只不过是因风雪阻路,这才误了军时。北狄竟以为以此能拿捏我。难不成……难不成他们想将当年火烧粮草一事公之于众?” “父亲莫急,知道当年我们火烧粮草的将士,近些年接连亡故。就算北狄人公诸于世,也无人能为他们佐证,只能算是北狄人的污蔑罢了。时过境迁,此事能不能翻起风浪来,还是两说。” “看来,是时候将那地图拿出来了。凌风死后,他所制的北狄地图,便到了我手中,此时拿出来,何愁震慑不住北狄人。说起来,若不是为了这地图,凌风或许有三分生机。” “呜汪。” 凌嫣倚着门扉,怔怔听着,眼眸失神,渐有泪珠盈眶。怀中京巴忽而按耐不住,吠叫一声,飞身跃至地面上。 凌嫣身形一晃,手中团扇跌落,“啪嗒”一声,她倏然回过神,提裙欲奔,手腕却被人捉住。 门扉洞开,她仰起头,望进一双漆黑眼眸里,这眸光发冷,似林中幽深潭水,死气沉沉。 摇晃着尾巴,京巴又叫了一声,矫捷地往院外奔去。 傍晚时分,京巴摇晃着尾巴,蹲守在向宅大门口。 下了值的向晚舟,行至门前,一眼便望见了它。俯身将它抱起,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它的鼻尖,疑道:“你怎么在这儿?可是偷跑出来的?” 京巴低声吠叫一声,脑袋直往他怀中拱。唇角微翘,向晚舟抱着它往内院行去。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对劲。来往婢子仆从皆垂着首,见是他来,只屈身行礼,行过礼便走,不肯逗留一会儿,似是人人皆有要紧事去做。 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皱了皱鼻子,向晚舟纳罕地往前行。行至凌嫣的院子,却见院子里乌压压站着一大群婢子仆从,且人人面目肃静,垂首敛眸,屏息静气。向晚舟寻了一圈,却未寻到春絮身影。 随手招来一个婢子,向晚舟问道:“春絮呢?怎么不见她人?” 那婢子回:“少夫人病了,大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春絮姊姊挨了板子,如今起不来身。” “病了?”向晚舟急道,“什么病?可寻大夫看过了?重不重?” 那婢子摇摇头:“奴婢不知,大爷不让我们进屋里,只让我们在院外候着。” 恰这时,门扉洞开,向沛自屋内走出。 向晚舟迎上前问:“嫂嫂病了?可严重?” 向沛面色铁青,回道:“寻常风寒罢了,已寻大夫瞧过。” 向晚舟只当他是忧心嫂嫂病情,也不多问,拱手告辞。圈抱京巴的右手却紧了紧,将京巴藏在怀里。 来还京巴的,瞧这样子,只怕得替嫂嫂养一段日子。 这一养,便从夏日养到秋季。 金桂飘香之季,向宅办起了白事,少夫人凌嫣一病不起,于某日晨间,撒手人寰。 听到消息时,向晚舟慌忙请了假,纵马于坊间奔驰,行至向宅门前,连缰绳都来不及拉,飞身下马,几步上了阶梯。疾行于院中,身影一个踉跄,他险些跌了跤。 怎么会? 明明只是风寒,怎会不过月余,就要了嫂嫂的命? 他不信,可行至灵堂外,却见灵幡飞扬,灵堂正中摆着棺椁,棺椁前供着香,几个婢子正跪
在灵前烧纸。 脚步一顿,向晚舟猝然不敢向前行。双手松了又握,指甲嵌进肉里,细微的痛感涌来,他缓缓移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棺椁走去。 凌嫣就躺在棺椁里,闭目浅笑,面色惨白,唇上点着口脂,一点红在灰白之脸上,显得格外妖冶。 他看一眼,忽而怔在原地。 嫂嫂死了,他还未……还未…… 紧咬着牙关,他想,他还未什么呢?她是嫂嫂,他是小叔子,他从未、也不能来得及做什么。 秋风袭来,火盆里的灰扬起,迷住婢子的眼。她咳一声,伸手去擦,仰头时,恍惚看见一向面上带笑的二爷,在少夫人的灵前红了眼眶。 天色微亮,军号响起。随即,营地里,细细簌簌的响声四起。 向晚舟坐起身子,蓝白色的天光投入营中,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面容愈发深刻。他的脸,一半在光下,一半隐于暗处,脸上晦暗不明的,是淡淡的愁绪。 三年了。 这三年间,他随军出征,白日里上阵杀敌,暗夜中陷入梦魇。 这三年间,他时常梦见凌姑娘去世,同样的场景一遍遍在梦中浮现,睁开眼,那皎洁死寂的脸仍在眼前晃荡。 一次又一次,梦里的他站在棺椁前,瞧着她毫无生机的脸,默默落泪。醒来时,枕巾已是半湿。 举起手贴在胸膛,胸口酸酸涨涨的,那颗心在梦中百般疼痛,如今已趋向麻木。 他站起身,身形一晃,险些站不稳。 今日,是拔营回都城的日子,回到都城,他是不是能再见到凌姑娘? 双眉微蹙,他想,若是这次回都城,能再遇上凌姑娘,他一定…… 他一定?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嗤笑一声,向晚舟垂下眼眸,他也不过是想再唤一声“凌姑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