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曹寅送的四匹好马,让老婆子一顿搅和,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怀里有的是银票,找个集镇再买一匹、或者干脆租了船走水路,避开来路不正的老婆子罢。他轻松她哼着小调儿,走了约摸一里多远,忽然觉得右肩头有些痒痒,便伸手去搔,一摸,衣衫却教老婆子撕扯破了,露出了皮肉。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狗爪子倒是硬得紧啊。”触摸之下,发觉肩头上暴起了栗子大小的一个疙瘩。韦小宝吃惊道:“这是甚么玩意儿?”江南水乡,素多沟渠,韦小宝斜着身子在水里一照,顿时三魂走了七魄:那疙瘩乌黑。显见是中了剧毒。小宝恨得咬牙切齿:“这恶婆娘,爪子有毒!”想到“有毒”二字,那疙瘩更是痒不可耐。韦小宝武功不强,然而毕竟混迹江湖多年,知道负伤之后,伤口越疼越不可怕最怕的是又痒又麻。麻痒就是中毒的征兆。并且麻痒得越是厉害,毒性越大。韦小宝也不顾春寒料峭,忙蘸了渠水拼命地洗可越洗越痒,越洗那疙瘩越发乌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韦爵爷今!要归位!”忽然又想起老婆子叫他去前面罗家镇平安客栈的话心里露出一线生视,忖道:“恶婆娘叫我去,看来是给我解的。”又想:“给解药?恶婆娘不知怎么炮制老子呢。老子与她不相识,无冤无仇,她都下了这等歹毒的药物,解药就那么容易给了?”正犹豫间,耳边忽然响起了老婆子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姓韦的,你来不来?我在客栈里泡好了香茶,还有一味用九八十一种名贵补药配制的大补丸,你不想尝尝么?”韦小宝四看无人,吓得猛地跳了起来,道:“恶婆娘,你在哪里说话?你,你到底是人是鬼?”猛然想起师父讲解天下武功时,好像说过有一门“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可以数里甚至十数里之外,将声音送到受话人的耳朵里。难道这个叫花子般的老婆子,竟然会这等高深的内功心法?那声音又传进了他的耳膜,道:“我这个大补丸,可是有时辰的,过了一柱香的工夫,就失去了效用啦。”韦小宝是属灯笼的,心里透亮,知道老婆子在告诉自己:“过来一柱香的工夫,解药就没有用了,自己的毒也就无法可解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韦小宝一生一世专听女人的话,女人的话就是他奶奶的圣旨。恶婆娘,你不要走,老子去还不行么?”一柱香的工夫跑三里地,倒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可性命有关,韦小宝哪敢怠慢?十足十实的施展神行百变的神功,不到一柱香的工夫,韦小宝已然到了罗家镇,进了平安客栈。掌柜的一见来了客人,急忙迎向前去,满面堆笑地问道:“客官,住店哪?小店……”韦小宝一脚踢了他个人仰八叉,道:“滚你娘的咸鸭蛋吧!”一眼看到老婆子的丧门鞭子沋挂在一间客房的门首,韦小宝身子一扭,已然推门进去了。掌柜的只觉得眼前一花,韦小宝已不见了踪影。掌柜的揉揉眼睛,道:“人呢?大白天见鬼了?”韦小宝推门进去,只见老婆子坐在八仙桌旁,正悠闲地喝茶,韦小宝一腚坐在地上,“呼呼”地大喘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婆子慢腾腾地呷了一口茶,道:“韦相公真是信人呐。”韦小宝心里急得冒火,嘴里却说道:“咱娘儿俩不是说好了不见不散的么?咱们江湖中人,讲究的是说话算话,一诺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啊。”老婆于一怔,忖道:“甚么一千两金子,站不起来?乱七八糟!……噢,这小于不学无术,却又喜欢甩,大约说的是一诺千金、人无信不立。”便学着韦小宝的腔调,笑道:“不错,一诺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韦小宝道:“那我的解药……”老婆子手指一弹,韦小宝便觉得自己的嘴里多了个什么东西,忙问:“什么…。”那东西却一下子滑进了他的肚子里去了。韦小宝噎了一下,道:“你给我吃的什么东西?”老婆子道:“八十一种补药配制的大补丸啊,怎么,不好吃么?”韦小宝道:“好吃,好吃,好吃之极。”老婆子道:“药吃了,你怎么还不走?”韦小宝心道:“老子这条命,八成还在你这恶婆娘手心里攥着哪。走?乖乖隆的冬,老子活得不耐烦了,赶着去阎王老子那里报到去么?”韦小宝站起身来,喊道:“掌柜的,你进来。”掌柜的到了门口,看到韦小宝,便不敢进来了,战战兢兢地间道:“客官,甚么吩咐啊?”韦小宝从怀里摸出一块足有十两的银子,一下子扔给了掌柜的,道:“有什么好酒、好菜、好茶、好点心;统统给我搬来,银子就不用找了。”掌柜的发了一笔飞来横财,喜欢得脸上笑出了花,连声答应,飞跑着去了。老婆子道:“出手就是十两银子,你倒是大方得紧呐。”韦小宝心里恨极了老婆子,却是满面堆笑。道:“银子算什么?,你老人家要么?”说着,从杯里掏出一大把银票,道:“老婆婆,你老人家要银子用么?十万二十万,晚辈都有的。”老婆子淡淡道:“我穷人命薄,哪里有福气消受?你放起来,慢慢花罢。”韦小宝心里说:“这恶婆婆看来不是绑肉票的强盗头子。辣块妈妈,老子这条老命,看来银子是买不回来了。”他为人乖巧,奉承话随口就来,道:“是啊是啊,你老人家是齿……牙齿与德行都很尊贵的老婆婆,哪里会没了银子用?”老婆于禁不住笑了,道:“甚么牙齿与德行都尊贵?是齿德俱尊罢?告诉你吧,我齿不长,德也不尊,你上当啦。”韦小宝忙道:“你老人家自己客气,也是有的。不是我自吹,江湖上的顶尖高手我都见过,你老人家齿再不长,德再不尊,还有哪个敢说自己牙齿与德行都尊贵!”老婆子留意道:“噢。你都认识江湖上的哪些人哪?”韦小宝道:“认识的人数也数不清,不过交情有深有浅,有好有坏,也有见面就打架的仇人。”他不知道老婆子到底是甚么路数,怕将话说过头了,是以预先便打了招呼,留一下退路。同时眼睛盯着老婆子,看她有什么反应,以便摸到她的路数。老婆子品着茶,漫不经心地望着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韦小宝心道:“人他奶奶的不能老有了几岁年纪便老奸巨猾啦。”可还得说下去,韦小宝慢慢道“我认识的人呢,有个陈近南。”老婆子问道:“就是那个人‘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的天地会陈总舵主么?”:小宝听他称谓师父在天地会的职位,暗道:“看来这第一宝便对了。索性吓她一吓唬,教她知道,老子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便接着说道:“江湖上的人物都这么说他。他的武功也着实了得譬如说他老人家的‘凝血神抓'',敌人被抓了,三天后浑身血液慢慢凝结,变成了糨糊一般,天下无药可治的。”这倒不是韦小宝胡说,是他在北京亲眼所见的。老婆子道:“真是厉害得紧!比起我这一抓来,怎么样啊?”韦小宝赶紧道:“婆婆的这一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与师……与陈近南的‘凝血神抓’平分……冬夏罢了。”老婆子也顾不得纠正他的成语,道:“陈近南既然那么厉害,我若是见到池,定要与他比上一比,看他的‘凝血神抓’厉害,还是我的‘毒手抓狗’厉害!”韦小宝暗道:“他妈的,你将老子比作狗么?”他在言语上,自来是不肯吃亏的,便道:“陈近南的‘凝血神抓’厉害是厉害,不过比起你老人家的‘毒爪狗手’,好象总是有点儿不足。将来你们两位见得面时,倒是可以好好的伸量伸量。”他将“毒爪狗手”四个字儿说得含含混混,扬州人说话又快,老婆子也没听得出来。韦小宝心里道:“你要与我师父见面?那真是呱呱叫,别别跳,我师父在阴曹地府寂寞得紧哪,你早点儿去,好不好?最好现在去,立马去……不成,去早了谁给老子驱毒啊?”韦小宝眉头一皱,道:“你要与陈近南分个胜负,倒有一件事儿不妥。”老婆子随口问道:“什么事啊?”韦小宝道:“陈近南与人打斗,有个习惯:不斗无名之将。两人见了面,他一抱拳,道:‘来将通名。’对方便回答:‘某乃汉将关云长是也。’或者‘我乃大将吕布是也。’陈近南才与他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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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子“哼”了一声,道:“陈近南好大的能耐哪,与关羽、吕布都斗过了。”‘所谓关羽、吕布,都是韦小宝在杨州茶馆里听说的听来的,这一下随口而出,露了马脚了。不过韦小宝撒谎的本事大,圆谎的本事也不小,并且无论谎话如何被人揭穿,从来不带脸红的。他强自分辩道:“也不过打个比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不告诉他姓名,他宁愿被你打死了,也决不还手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婆子学着韦小宝的腔调,道:“我的姓名是不告诉人的,特别是决不告诉小骗子。”韦小宝赶紧转了话头,道:“你老人家饿了吧。掌柜的,你奶奶的饭还弄到明天么?饿着了我婆婆,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个乌龟店!”掌柜的忙不迭地应声道:“来了,来了……”老婆子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等粗俗哪?说话不能雅些么?”韦小宝道:“是,是。”忽然嘴一扁,那模样儿似乎要哭。紧接着,上眼皮与下眼皮相互一挤,泪珠儿果真滴了下来。装哭是韦小宝从小练就的看家本事,小时候在丽春院里,老鸨、乌龟要打他,手刚刚举起,他就踢脚腿的号陶大哭,眼泪鼻涕一块儿流。老婆子不知这些,像是有点儿于心不忍,声音变得柔和些了,道:“我说得不对么?便是说错了,你也犯不着哭啊。”韦小宝抽咽着,道:“不是你老人家教导错了,我是想起我妈妈,心里难过,就,就忍不住哭了。"老婆于道:“想你妈妈,日后去看她就是了。”韦小宝道:“你老人家不明白,我妈妈时常也这样教导我,叫我不说粗话、浑话,好好做个人。今日你也这样教导我,你,你就是我妈妈。妈妈啊,你疼疼儿子罢。”索性号陶大哭起来,又装疯卖傻地朝老婆于的身上倒过去。老婆子脸一板,道:“你做什么?作死么?”身子一闪,韦小宝扑了个空。韦小宝顺势在地上打滚,老婆子急道:“有什么话你起来说,这等撒泼打混,成甚么体统!”韦小宝边哭边喊道:“我就是不起来,除非你答应了做我妈妈。妈妈,妈妈,你老人家不要儿子了么?”心里却在暗笑:“你做我妈妈,那好得紧啊。我妈妈是婊子,你老人家也开窑子去罢。”老婆子忽然面色阴沉,喝道:“你再浑说浑闹,我再给你左肩头也下了琵琶毒!”韦小宝心道:“原来你给老子下的是琵琶毒。只要有名儿就好办了。你不是要去见我师父去么?这就请便罢。老子的老婆苏茎,帮她的前任丈夫使了一辈子的毒,是下毒的祖宗,解毒也不会是孙子吧?得空儿。老子就不奉陪,找大老婆解毒去。”然而到底性命交关的事儿,韦小宝不敢再闹,揉着眼睛站起身,抽抽咽咽的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老婆子也缓和了语气道:“这才是听话的好孩子呢再也不许说妈……什么的话,多难听啊。”韦小宝道:“是,打死我我也不再叫你老人家妈妈了。”心里却道:“恶婆娘大概一辈子没有生养过儿子,害臊,是以不准老子叫她妈妈。也难怪,瞧她生得这副模样,便是在窑子里,三个月也不准接得一个客,哪个男人有胃口同她生儿子啊?找妈妈生得比她多少还俊了一分半分的,客人也是少得可怜呢别说你牙齿长德行也尊贵的臭样儿了。”韦小宝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字,客栈摆上饭来,韦小宝侍候得老婆子吃过了,他当年混入皇宫,冒名顶替小太监小桂子在御膳房做事,后来又做了御膳房的首领太监,侍候康熙吃饭是常事,是以侍候人的事做得得心应手。他殷勤侍候老婆子用餐,察言观色,发觉老婆子极是满意。吃了饭,韦小宝又为老婆子泡上香苕,老婆子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轻轻地擦嘴,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了韦小宝的鼻子。韦小宝在肚子里骂道:“你当你是十八岁的小花娘么?”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韦小宝心里打了主意:“天一黑,老子便对不起,脚底板抹油,开溜。”老婆子看了他一眼,道:“韦相公,实在对不住得紧,我原先不知阁下是友是敌,下手重了些儿。”韦小宝这才想起,老婆子曾不止一次地称呼他“韦相公”,心里吃惊道:“不好,这恶婆娘知道我的身份来历,倒是极难蒙混的。”口里说道:“婆婆太过客气了,我自己瞎了眼,骑着马乱跑乱撞的,也是咎由自……自己了。”老婆子微愠道:“喂,你这人怎么这么快嘴啊?让我说两句行不行啊?”韦小宝忙道:“行。行,我们做晚辈的理当听老辈的你老人家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一眼看到老婆子冷冷地盯着他看,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道:“叫你多嘴多舌,叫你没长记性。”老婆子缓缓道:“我方才已是说了,我给你下的是琵琶毒。这毒呢,其实没有甚么毒性,并没有性命之忧的。”韦小宝道:“是,是,没有性命忧。”老婆子道,“不过,琵琶毒下在琵琶骨上,三日之内若是不服我的独门解药,琵琶骨就会寸寸烂断,那毒顺着骨头走下去三个月之内,全身的骨头就烂完了。”韦小宝大惊,便觉得肩头上,那疙瘩越来越瘁,直往琵琶骨里头钻,便伸去抓挠,暗道“老子还要逃去找大老婆解毒呢,只怕走在半路上,全身骨头就烂光了,单单剩下一堆肉堆在那儿,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忙道“婆婆发发慈悲,救救我罢,我有老婆孩子,家里还有八十岁的妈妈”老婆子瞪了他一眼,道:“又浑说了,你有多大岁数,你妈妈就八十岁了?”韦小宝道:“咱们好比做买卖,我漫天要价,你老人家就地还钱哪。我妈妈没有八十,七十总是可以了罢?七十没有,就算六十,你老人家开个价码罢。”老婆子又气恼又好笑,道:“真正没见过世上还有你这种人,妈妈的年纪,也将随便拿来买卖的么?你放心,琵琶毒是我下的,并且我发觉你这除了油腔滑调,人还不算太坏,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自然会给你解毒的了。”韦小宝赶忙道:‘‘我替我八十岁、七十岁、六十岁的妈妈,谢谢你老人家。”老婆于脸一板。道:“又胡说八道了是不是?……毒总是要解的,不过,你也不能闲着,得帮帮忙。”韦小宝道:“你老人家尽管开盘子罢。”心里却在打鼓。不知道刁钻古怪的老婆子会提出甚么样刁钻古怪的条件。江湖上,将提条件称为“开盘子”。老婆子闻言一笑、道:“我又有什么盘子好开的了?这也是为你自己。琵琶毒的解药,配起来实在太难,我身上只有一粒,就是刚才给你服的。还缺两颗,须得现配的。配制这药呢,得用五种毒物,自相残杀之后幸存的一种,使内力用火化了它,再”老婆子似乎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便转了话头,道:“总而言之,繁杂得很。繁杂倒是不伯,最要紧的是,在炼药之时,不能有一丝儿声响。若是受了扰乱,毒性散去,药力失了,你的伤,便是神仙也难治了。是以这两日之内,你要做我炼药的护法。”韦小宝为人随便,对于别人的请求,向来随口答应,至了做得到做不到他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