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方向,等级普通!”骆履元立刻通过斥候背上的旗帜,把军情等级和来源方向,都判断了个清清楚楚。 这份本事,他可不是跟大侠胡子曰学的,而是学自他的好朋友姜简。本以为,露了一小手之后,能让杜红线心中对自己多几分欣赏,谁料,胳膊处却传来了一股大力,将他拉得踉跄而行。紧跟着,耳畔就又传来了杜红线的斥责声,“你找死啊!看到斥候也不躲?万一被战马撞飞,白搭上半条命不说,还得被拉去治你一个蓄意阻挡军情传递之罪!” “还,还远着呢!”骆履元被扯得胳膊生疼,心中却涌起了一丝丝甜蜜。 他知道,杜红线终究还是关心着自己,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对自己不冷不热。至于男人的面子,不需要从女人身上找,至少不需要从自己喜欢的女人身上找回来。 “哼!我不拉你一把,看你会不会被撞飞!”杜红线气得直撇嘴,抓在骆履元胳膊上的手指,却丝毫没有放松,仿佛自己一松手,骆履元就会被风吹到马蹄下一般。 “让路,让路,斥候归营。小心战马!让路,快让路,斥候归营,受降城外二百里处出现了马贼!”斥候们大叫着,从二人身边疾驰而过。谁都没注意到这对欢喜冤家,也没时间留意路边都站着什么人。 受降城(白道川)是大唐燕然都护府的所在地。驻扎于此地的大唐燕然军,担负着维持东起俱伦泊(满洲里),西到天山,方圆上万里,十三个羁縻州府基本秩序的重任。无论草原上发生什么风吹草动,都必须引起足够的警觉。特别是在突厥别部叛乱在即,而大唐朝廷却诡异地连续数月没有任何圣旨传来的时候,军中将校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燕然都护府的大都护李素立,并不以善战闻名,却非常擅长治军。在他的全力治理下,燕然都护府虽然才成立了一年多,运转却十分高效,并且内部秩序井然。策马归来的斥候们,一路疾驰抵达大都护行辕门口,立刻就被专门的校尉带人扶下了坐骑。 随即就有伙夫送上加了盐和蜂蜜的茶水,帮助斥候恢复体力。待斥候有了力气说话,就又有两名参军带着纸笔,上前签收军情。若是没有,则斥候负责口述,两名参军分别记录,相互验证,以防出现错误。(注:参军,全称为参军事,为军中职,正八品下。如果前面加上职责,如司仓参军,则为正七品下) 程序听上去颇为复杂,实际执行起来却非常便捷。前后总计只用了半刻钟功夫,一份完整的军情报告,已经由斥候旅率吴六和两名参军,共同呈送到了燕然大都护李素立的案头。(注:旅率,府兵制官职,管兵一百人。) “匪号戈契希尔?西北方,可能从波斯远道而来,目前活动范围不定。规模四百人上下,战马甚多,人人皆套黑袍且黑布包住头盔……”李素立只粗粗看了最前面几行字,就将花白色的双眉皱了个紧紧。 他祖父是北齐的绛州长史,父亲做过前朝大隋的郎中,家学渊源。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甚讲究规范。而手中这份由斥候头目和参军共同整理出来的军情,却极不规范。除了马贼团伙的名字和喽啰大致数量之外,其他全都是毫无价值的废话。 “消息是一支过路的商队派人送回来的。他们救了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商贩。”斥候队正吴六是个老行伍,看到李素立的脸色,立刻就猜到了问题出在哪里。赶紧拱了拱手,喘息着解释,“据商贩们说,戈契希尔是波斯国教中的末日审判之火。而打着这个旗号的马贼,在丝绸之路的西段恶名远播。抢劫之时,非但会将货物和钱财拿走,并且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这就解释清楚,为何斥候拿不出更多有用信息了。马贼团伙流窜作案,不留活口,喽啰并非来自漠南漠北的草原各部,自然没人知道这支马贼的根底。而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商贩,除了戈契希尔匪徒的恶行之外,恐怕也说不出更多东西。 李素立的表情立刻大为缓和,用手指弹了弹军情,低声询问,“那支商队叫什么名字?首领是哪里人?死里逃生的商贩呢,此刻人在何处?” 吴六非常干练,立刻如数家珍般给出了答案,“启禀大都护,商队名字叫日东升,是一伙粟特人。头领名字叫史君福禄,依附于弘农杨氏。获救的商贩身体情况不佳,正由毡车载着往大都护行辕这边送,如果他没死在路上,大约三天之后能赶到。史君福禄担心遭到戈契希尔的洗劫,已经停止继续西行,带领商队调头折返白道川。具体到达时间,应该也是三天之后。”(注:粟特人,唐代西域的一个民族,以全族擅长做生意闻名。) “嗯,他倒是谨慎。”李素立点点头,轻轻放下了手中军情。“好了,你下去吧。休息之后,继续带人去探查马贼的消息。这次,探查范围拓展到西北方八十里。老夫会另外安排三支斥候,接管正西,正北和东方的任务。” “遵命!”斥
候旅率吴六肃立拱手。却没有立刻告退,而是犹豫一下,低声提醒,“大都护勿怪属下多嘴,这伙马贼从波斯,一路抢到了漠南,走得未免太远了一些。人生地不熟,他们抢劫得手之后,又如何销赃?” 这话说得极为内行。 马贼虽然号称来去如风,然而,却都有固定的活动区域。如此,才能避免跟同行之间发生没必要的冲突。也能保证自己抢到的赃物,能找到熟悉的下家脱手。 而下家,肯定就是当地某个实力强大的部落。其不但帮马贼销赃获利,还会救治马贼中的伤病号,给马贼提供休整空间,借助马贼之手去干一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脏活。 双方在长期合作过程中,会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共生关系,甚至一些部落的贵族和牧民,蒙上脸就变成了马贼! 而这伙匪号为戈契希尔的马贼,明显不符合上述特征。那就意味着,其马贼的身份,相当可疑! “你说得极是!”李素立瞬间就明白了吴六的意思,嘉许地点头。随即,却又笑着挥手,“不过,咱们也不用管他是真是假!待你探查出其具体方位,老夫就派兵剿灭了他就是。” “遵命!属下这就去召集弟兄们。”吴六被说得心头火热,答应着拱手告退。 “末世审判之火?呵呵,好大的口气!”李素立目送他离开,将军情报告放在一旁,不屑地摇头。“老夫倒是要看看,你能经得住几桶凉水!” 无论这支匪号戈契希尔的马贼,到底是什么来路,担负着什么秘密使命。直接将其连根拔起,都是最简单有效的应对办法。 至于其他旁枝末节,等俘虏了马贼再严加审讯,自然就能拿得到。他不信,这世界上,还有马贼能够挡得住燕然军的全力一击。 “大都护,这伙来历不明的马贼,会不会跟突厥别部有关?”见李素立好像并未把马贼太当回事,副都护元礼臣走上前,低声提醒。 他与李素立配合多年,早就习惯了为对方查缺补漏。而李素立,也向来重视他的意见,不会因为他找出了自己的疏漏,就误会他对自己不够尊重,或者想要夺权。 这次,也是一样,听完了元礼臣的话,李素立沉吟将眼睛转向墙壁,对着挂在墙上的舆图反复扫视了好半晌,才将目光收回来,轻轻摇头,“可能性不大,距离太远了。如果马贼试图与车鼻可汗勾结,应该走金微山北麓,直接去他的地盘。而不是走受降城这边,还暴露了行踪。” “的确有点儿远!”元礼臣轻轻点头,“应该是我多虑了。我总是觉得,车鼻可汗明明主动要求内附,却又突然屠戮整个使团这件事情背后,透着蹊跷。却又想不出来究竟是谁,有本事让车鼻可汗出尔反尔。” “未必是外力,此刻周边各方势力自顾还不暇,哪里顾得上挑唆车鼻可汗造反?”李素立笑了笑,自信地摇头,“至于出尔反尔的原因,倒也好解释。有可能一开始他寻求内附,便是想换取朝廷准许他割据一方。没想到。朝廷把他的试探当了真,竟然派了安调遮和韩华两个,带着使团去接他。” “嗯,应该如此。”元礼臣轻轻点头,又一次对李素立的观点表示赞同。 见他似乎还有话一直憋在肚子内没说,李素立用手轻轻拍了下桌上的军情报告,笑着询问,“怎么,还是为拒绝了姜家侄女的事情耿耿于怀呢?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们家的事情,不好沾,也不能沾。老姜给侯君集做了那么多年的副总管,五年前,侯君集谋反被诛,老姜怎么可能完全都不知情?陛下不追究归不追究,心里未必不清楚。否则,老姜战死之后,家族里欺他亲生儿子年幼,强推他弟弟承袭爵位之事,陛下也不会从始至终都听之任之。” “唉——”元礼臣先是神情一凛,然后喟然长叹。 老姜是他和李素立等人,为姜蓉的父亲,左卫大将军姜行本取的绰号。暗指此人又老又辣,为官做人的手段都极为高明。 然而,又老又辣的“老姜”,却逃不过命运的安排,从贞观十一年起,就奉大唐皇帝之命,到交河道大总管侯君集帐下做副手。 贞观十三年,侯君集奉旨讨伐高昌,姜行本随行,为他谋划粮草辎重,令大军虽远征千里,却从无补给之忧。 两年之后,侯君集灭高昌,俘虏其国主凯旋。被官弹劾洗劫高昌王宫,贪财自肥。又是姜行本伙同中舍人岑本,据理力争,才让侯君集和所有将士都逃过了秋后算账。姜行本也因为平定高昌之功,受封金城郡公。 此后侯君集权倾朝野,威望直追卫国公李靖。姜行本也在皇帝面前大红大紫,一路做到了左卫大将军。直到贞观十七年初,二人酒后因为小事口角,才不再称兄道弟。 而同年四月,侯君集就因为支持其女婿,当时的太子殿下谋反失败,被捕入狱,随即认罪服诛。
当时受到牵连的臣武将有数十人,甚至还牵连到了已故太子太师的魏征。害得后者本人的墓碑被皇帝下令推倒,其子与公主的婚约也被取消。 牵连这么广的案子,偏偏跟侯君集搭档多年的姜行本能把自己摘出来,也着实不愧他的“老姜”之名。 可有本事从案子里把自己摘出来是一回事,能从皇帝陛下心里把自己摘干净,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侯君集被杀之后,姜行本不再像以前一样受到皇帝陛下信任。皇帝陛下要亲征辽东,他全力劝谏,却适得其反。不久,又在两军阵前中了高句丽人射出的流箭,血洒沙场。 皇帝陛下追悔莫及,抚尸落泪。然而,过后却听任姜行本的弟弟减等继承了他的郡公爵位,没有给他的亲生儿子任何关照。 在历朝历代,越是手握重兵,为朝廷坐镇一方的宿将,就越需要懂得避嫌。姜行本到底参与没参与侯君集谋反一案,至今还众说纷纭。试问,哪个在外带兵将领,敢调动麾下弟兄,为姜蓉、姜简姐弟俩出头? “老姜当年跟着侯君集一道攻灭高昌,据说没少发财。”搭档多年,清楚元礼臣容易热血上头,李素立想了想,又低声补充,“只要姜家姐弟自己不惹事,这辈子都会衣食无忧。而侯君集的案子,终究会冷下去。届时,朝廷肯定会想起老姜的功劳来,赐他的儿子一个好出身。更何况,金城郡侯姜行齐未必真的不管自家侄女侄儿,只是那么大一个家族,总要考虑如何保证族中最大利益,不能因小失大。” “是啊!不能因小失大!”元礼臣点头,苦笑,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我其实也不是光想着跟老姜之间的情份。我一直关注此事,主要还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自打颉利可汗被擒之后,十八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大唐的使团举刀。” “有什么咽不下去的?车鼻可汗能嚣张得了几天?眼下不过是百官耐着陛下和房仆射的面子,不想现在就追究罢了!”李素立站的位置比他高,看得也比他明白,摆摆手,冷笑着开解,“待陛下龙体痊愈,房仆射(房玄龄)也好得七七八八,朝廷必然会派出大军,将车鼻可汗犁庭扫穴。” “终究没有现在就发兵,为使团讨还公道理直气壮!”元礼臣丝毫不怀疑李素立的推测,却扁着嘴摇头。 “有什么区别?”李素立翻了翻眼皮,笑着反问,“不过是早几个月,晚几个月的事情罢了。就是推迟上个两三年,车鼻可汗还能一统漠北不成?更何况,朝廷发兵讨伐突厥别部,也不需要打着为使团讨还公道的理由!随便找个借口出来,莫非他车鼻可汗还有资格喊冤?” “大都护说得是,的确不需要这个理由!”元礼臣无法反驳,苦笑着回应。然而,肚子里却如同喝了劣质酒水一样,翻腾得厉害。 “派人暗中盯着姜家侄女一些,你既然做了好人,就干脆做到底。实在不行,就把她打晕了,用马车直接送回她叔叔那里去!”李肃立却认为自己已经彻底将元礼臣说服,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部,低声叮嘱。“陛下龙体欠安,房仆射也病了好几个月了。多事之秋,千万别让她们姐弟俩再由着性子胡来。至于他夫君,既然做了大唐的左屯卫郎将,为国捐躯,也是分内之事。作为已故大将军之女,她心里头应该能想明白!” “大都护说的是,末将这就去安排。”元礼臣的胃肠又是一阵翻滚,却礼貌地拱手领命,然后告退出门。 原本他还想在李素立面前,提一提姜简已经潜往漠北,调查使团被杀真相之事。看清楚了李素立态度之后,他就不想再浪费唇舌了。 李素立不会准许燕然都护府插手,哪怕姜简也死在突厥别部,他一样会认为那是分内之事。 夕阳西下,已经变柔和的阳光将燕然大都护府行辕,照得金碧辉煌。元礼臣不由自主停住脚步,向西北张望。除了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远山和蔚蓝蔚蓝的天空之外,却什么都看不见。 突厥别部太远了。没有皇帝陛下的圣旨和大都护李素立的军令,他这个副都护,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也鞭长莫及。 那个胆大包天的少年,只能自求多福了。希望他姐姐口中那些百战老兵,还来得及追上他,将他平安地带回来。 “换人!换人!”流苏一般的阳光下,姜简举着砍出了豁口的大食长剑,冲下山坡,冲到第一道防线。将筋疲力尽的史笸箩从岩石旁拉开,然后持剑而立,准备迎接大食马贼的下一轮进攻。 他身边还是七名甲士,数量比两个时辰之前不多不少,然而,期中却有四个,已经换了新面孔。 地利与人和,无法弥补作战经验和兵力方面的巨大劣势。敌军的战术,也不是一成不变。 少年们已经坚持了一下午,创造了奇迹,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而天色仍旧很亮,太阳下落得很慢,很
慢,甚至仿佛被固定在了天空当中,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