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惮做好了十天半个月内范遥不会露头的思想准备,却不料当天夜半时分,半睡半醒间听到声响,起身一看,正看到临街有人从窗户处翻入了茶馆内。
张无惮静静等待一阵,不见有人跟踪范遥而来,方才也入了茶馆。茶馆早已打烊,范遥隐在角落处,正在低头咳嗽,见他入内,哑声问道:“你如何得知我藏身汝阳王府?”他的声音粗轧古怪,显是许久未曾开腔说话了。
张无惮拱手道:“晚辈无状,冒然出手,想不到竟将右使伤得这般重。”
范遥嘿然道:“单你一掌,本不致如此伤重,乃是我在摔落时以内力自震。若非我伤重得无法下床,今夜也无法这般轻易脱身。”
这人对自己倒是真的狠,张无惮道:“实乃情势急迫,晚辈不得已出此下招,只希望没坏了右使大事。”
他其实并不知道范遥卧底汝阳王府究竟是想干什么,这二十年来,他既不暗传消息回明教,又不借机刺杀朝廷重臣,很卖力完成苦头陀的角色扮演。总不成是二十年前,范遥隔腹断子,便知道汝阳王妃肚子中这娃日后会将六大门派高手掳来万安寺,他的张无忌教主需要他当卧底支援吧?
“凭我的武功,本不至于这般轻易落败,但不论是汝阳王还是绍敏郡主,都当我乍见你所使乃弹指神通,猜到你身份,急于向他们示警,心神惶乱下方才被你所伤。”范遥道。
这位小张教主心机深不可测,明明是在汝阳王眼皮子底下同他接头,却反让范遥识破弹指神通,示警立功,任凭赵敏再如何心思机敏,也绝看不透个中机要。
范遥肯冒这么大风险出来同张无惮相见,便因觉此人深不可测,如何知道他化名苦头陀是其一,如何学到杨逍不传之秘弹指神通是其二,三嘛,便是他实在好奇张无惮急火火找他所为何事。
张无惮未再说场面话,将自己如何发现成昆阴谋之事一一说了,末了,叹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有这么个人觊觎在侧,便是一时半会显不出来,他若真做些什么,可真是麻烦一桩。”
范遥自然知道成昆同汝阳王府早有勾结,知他所言不虚,冷冷问道:“怎么,张教主是打算先动手为强,抢在成昆前头?”
不等张无惮答,他便嗤笑道:“你当我不知这等浅显道理,只是我教高层谁都不肯服谁,除非阳教主在世,方能重聚这盘散沙。凭你,抑或是凭鹰王,哈哈,怕还不够格!”
他言辞间对阳顶天极为推崇,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张无惮的蔑视。
张无惮神色不变,仍是笑吟吟的:“好歹偌大一个明教,除了说风凉话的闲人外,总得有人尝试着做些什么。”
——还给你脸了不成,我是不够格,你勉强够格,可你做了吗?他顿了一顿,继而又道:“范右使在明教的地位仅次于左使杨逍,在阳教主失踪、正该有德才兼备之人站出来维持场面之时,您也一声不吭便不见踪影了。我承认您是有大恒心大毅力之人,您为了能混入汝阳王府,自残毁颜、忍辱负重不假——可不论是如今的明教,还是二十年前的明教,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能主持大局的光明右使,而不是一个潜伏汝阳王府的卧底!”
是,当卧底是你愿意为之奋斗毕生的事业,可咱非得在那么关键的时刻走人吗?你猜成昆有阴谋才卧底汝阳王府不假,可为什么不先化解了他这一轮阴谋,等腾出手再彻查他?
范遥先是大怒,待要同他理论,听到后来却怔然不语,由着张无惮继续说道:“明教如今是如一盘散沙不假,可二十年前,您在最该凝聚人心的时节拍屁股走了,任凭四*王出走光明顶、五行旗同杨逍反目成仇,到了二十年后,再来嫌弃人心散了,您早干什么去了?”
范遥同杨逍最大的不同,便是他对教主之位没有任何的企图心,此乃教众人尽皆知的。一个自己不想当教主,又身份尊高之人一旦站队,能一举打破当年几大势力僵持的微妙平衡,又能使诸人信服。是以在择定明教教主人选一事上,杨逍只是个搅屎棍,范遥却能一言定乾坤。
范遥面露难堪之色,半晌后方道:“在我心中,除了阳教主外,再无人堪当大任。性情偏激如鹰王者,孤僻寡行如蝠王者,狂妄自负如我义兄者,根本不配统领群雄!我本属意金毛狮王,怎奈他一家十三口被成昆所害,狂性大发,失了神智,这些人通通不堪大用,我怎可轻易表态!若真未能择贤士出任教主,我范遥便是明教的罪人!”
大哥你这真是太耿直了,咱俩见面才多久啊,你骂了你自己的结义兄弟杨逍便罢了,还对着我说我外公、义父坏话。张无惮叹道:“晚辈年幼刚回中土时,遇上风暴,流落在外,孤身同二十名鞑子相遇。我人单力薄,如何能同他们这么多人抗衡?想来那首领若说打,我便此命休矣,首领若说逃,我也不敢追。于是我便当先一箭射死了首领,您猜如何?”
范遥目视前方,冷着脸不发一语,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想猜。
张无惮也不在意:“那些元兵因此便慌了,逃了十人,另有十人冲上来同我拼命,让晚辈都给杀了,其后我又追上逃跑的那十名元兵,也都杀了。”二十人他敌不过,但分成两拨,一拨十人便成了。
范遥此时方抬头看他,眸光闪烁。张无惮抚掌笑道:“晚辈逃过一劫,也悟出了一个道理——一个再烂的决策,也总好过没有决策。”
范遥一下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半晌后才咬牙道:“此话有理。”如今回首再看,他必须得承认,一个再烂的首领,也总好过没有首领。
若是他当年出头站队,推举明教教主,哪怕是威望最低的杨逍当教主,至多也不过走掉半数高层,总好过如今高层彻底分崩离析之势。可他一声不吭便走了,至今教中之人怕还当他早就遭遇了不测。
范遥面露狰狞之色,心潮涌动之下,牵动暗伤,憋不住又喷出一口血来,哑声道:“张教主大费周折同我相见,怕不是单为了来告知范某,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蛋吧?”
傻瓜就傻瓜,非得加个“蛋”字。张无惮忙道:“自然不是,还望能得右使手一封,请您详写这二十年来所查江湖各派与朝廷勾结之事,晚辈另有大用。”
他还真不是来给范遥进行思想道德教育的,要不是范遥先一副“天下阳教主第一,老子就是第二”的德行拉仇恨,张无惮才懒得浪费口水。他外公是性情偏激,他义父是狂性大发,可哪个不是甩了范遥几条街的好汉?
范遥主要跟的是成昆这条线,但他身处高位,诸多消息不用特意打听便能轻易知晓。他冷笑道:“我潜伏此地二十载,凭什么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要这般轻易告知你?”
张无惮深感纳闷,问道:“二十载来,您既不刺杀鞑子高层,又不肯对外传递消息,那潜伏此地是为了什么?”为了当卧底而当卧底?还是单纯看自己的脸不顺眼,想找个为教献身的理由给毁掉?
要今日范遥跟他说,他混在汝阳王府中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随汝阳王面圣,一剑直斩黄龙,那在此之前,如何尽心竭力掩藏自己都是理所应当的。可看范遥明显没有这么高的追求,这位苦大师让张无惮直接给问愣了。
他半晌后才喃喃道:“我、我自有谋划……”他是为了查清成昆的阴谋,可看张无惮机缘巧合之下,不用卧底二十年,便已经抓住了成昆的小辫子,范遥后半截话便不好说出口了,只好问道,“你有纸笔吗?”
张无惮将早就准备好的房四宝推给他,笑道:“有劳范右使了。”
范遥给他写了一串人名出来,道:“我是个武功高强的哑巴,在府上连个朋友都无,汝阳王和赵敏对我都颇为信任。但我为以示清白,对此等事皆掩耳不闻,这些都是比较浅层面的人,你若真想拿到机要名单,还当从玄冥二老下手。”
“玄冥二老目标太过明显,他们前脚不见踪影,后脚汝阳王便会起疑。总不成我好不容易扣下他们,刚打听出朝廷后续阴谋,汝阳王却因玄冥二老失踪而警觉,改变了原本的谋划,那便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张无惮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有没有那等失踪个十天半月,也没人会在意的?”
范遥虚眼瞅他半晌,还是道:“那便得首推六扇门三百年来第一高手——金九龄了。他打着查案的名头,四下乱窜,其实身负朝廷密令,诛杀不听话的武林人士。他‘天下第一名捕’的称号固然不虚,可这人真正的本事却并非在查案上。”
稍一犹豫,范遥还是道:“此人武功高深还另说,心机也不可小觑,若我所料不差,你此番于大都大出风头,怕他便要盯上你了。”
张无惮谢过他好意提点,又问道:“方东白在丐帮中地位何等尊崇,何以甘愿拜入汝阳王府,当个小小家奴?”
“早听闻张教主不拘一格降人才,只是这阿大,早年受过汝阳王大恩,对他忠心耿耿,犹在阿二阿三之上,我看你还是不要想了。”范遥说罢,见张无惮紧盯着自己,叹道,“范某今日让人骂了一通,还得给你尽心尽力解疑答惑。”
不过张无惮今日说得句句在理,范遥心服口不服罢了,道:“他无儿无女,也无甚妻室,从不同人谈论私事,你若当真要查,汝阳王府是无从入手,还得看能否自丐帮那处撕开口子。”
方东白本非贪慕名利之人,张无惮也早猜怕是十年前丐帮出了动乱,将他逼至走投无路境地时遭汝阳王所救,以方东白的个性,定然竭力以报。
丐帮曾为天下第一大帮,声势最旺时连少林都不敢直撄其锋,如今虽只沦为一流最末的帮派,也底蕴犹存。张无惮早便惦记上了,好不容易有了方东白这么一个现成的理由,他便有法子将现任帮主史火龙乃成昆、陈友谅派人假扮之事掀出来。
范遥不能久待,见张无惮再无什么要问的,便径自离开了。
张无惮将那一页名单贴身收好,仍在大都城中滞留一阵,估摸着时间见汝阳王府并无异动,心知范遥顺利返回并未被觉察,方才放心离去。
他本拟直奔天鹰教分舵同令狐冲汇合,走至半道,却听到令狐冲低声唤道:“惮弟,我在这里!”
张无惮循声看去,只见一棵参天树木耸立,令狐冲自树冠探出头来,招手道:“上来说话。”
张无惮将马拴在树上,跃上树枝,见他还是白日间打扮,背后仍背着个大麻袋,奇道:“冲哥,你怎么在这里?”
令狐冲笑道:“我白日去了那间分舵,见到当地舵主,他见面就叫我‘令狐大侠’,我便知道不对了。待到午间,便未食他们为我准备的酒水,趁人不备溜了出来。”
他同张无惮交好不假,可又不是全天下的天鹰教教内人士都知道少教主有个至交好友长成这模样。令狐冲看自己身上也没什么标志性物件,他同那名舵主又从未见过,对方却一张嘴便叫破他身份,显然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