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内重新起了碳炉,即便江铣不常回家,这里也是日日都有人打扫的,这原本就是偏院之内的主房,也是江铣正经的起居之所。
他坐在上首,珊瑚同砗磲跪在地上,看着立在他手边的刀,不知是冷得还是怕得,都有些发抖。
“……七娘子,不对,是忠国公夫人。”上回江婉回门时,家里上下便改了称呼,珊瑚道,“忠国公夫人于流觞亭设宴,请了孟娘子去做客。
“这璎珞原是二少夫人的嫁妆,人人都知道的。那日在宴席上,孟娘子看着这璎珞喜欢,便当众向郑娘子讨要,郑娘子当着客人的面不好推拒,便解下来送给了孟娘子。可后来孟娘子的衣裳被、被侍女泼湿了,中途离了席,或许是手忙脚乱,没能顾得上拿这璎珞,郑娘子便让石榴亲自送了来院里。”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砗磲道,“府里人人都是这么说。”
江铣盯着那璎珞好一会儿:“你们听见了,确实是她自己要的?”
珊瑚同砗磲对视一眼,嗫喏着不敢说话,江铣持刀在地上点了点,两人立刻摇头道:“是听府里人说的。”砗磲又多添一句,“人人都这么说,应当无误吧。”
“所以那一日,你们竟是让她自己去赴宴。”江铣视线缓缓扫过两人,“好厉害的奴婢,你们倒比她更像主家。”
“五郎容禀,孟娘子并没叫让人跟着,奴婢们并不知道……”
江铣几乎要被气笑:“你们是从东院来的,在东院里,你们也是这样当差?”
两个奴婢立时磕头谢罪:“五郎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哈!现在孟柔走了,她们便是想要再轻慢也无处可施。
“自去领家法。”
“五郎!五郎求您饶命!五郎!”
砗磲仍在求饶,珊瑚瞥了眼他脸色,连忙拖着砗磲一道出去了。
现下还只是受家法,再求下去,保不齐当真要丢命。
婢女们出去跪在堂下领罚,江铣听着她们的痛哭声,手指缓缓蜷起。
他素来知道江府下人很有些拜高踩低的本事,但他没想到,就在他自己的院子里,连侍女也敢对孟柔不恭敬。
江婉笄礼那日孟柔落水是为救人,江铣原本没有多想,只把所有事情记到大夫人头上,可他直到现在才知道,那日孟柔为什么会掉进水里,她不懂规矩,更不懂得世家名门那些见不得光的道理,身边无人随侍,无人提醒,她见着有人落水便理所当然地去救。
若是珊瑚和砗磲随侍在侧,她何至于此。
那日孟柔被崔有期按在堂下掌掴,是否也是这般痛哭不止?
至于这件璎珞,满府里都说是孟柔自己要的,郑瑛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推脱才送给她。可孟柔若当真喜欢这璎珞,拿到手后为何从没见她戴过?反倒藏在床底下。
像是根本不想看到这物件,又或是根本不敢看。
世家高门的女郎,便是羞辱人、磋磨人,也别有一番本事。若说大夫人那两担箱笼是默不作声地下了孟柔的脸面,郑瑛的这一串金璎珞,便是当众踩了孟柔的脸面。他几乎可以想见那日情状,孟柔素来笨口拙舌,又是那样的出身,同郑瑛、江婉这些人说话,天生便低了一头,只怕糊里糊涂被人欺负了也只知道哭,连骂回去的本事都没有。
可笑他那时见孟柔同傲霜交好,见她努力学规矩,还以为她是被江府的金银富贵迷了眼,当真想着要做一个面壁虚构的高门贵妇人。
他从未想过,他自己已经不是安宁县的江五,孟柔如何还能是从前的阿孟。若是不学会规矩礼仪,若是不学着穿戴那些不合适的首饰衣裳,若是没有强撑出一副不属于她的高贵躯壳来,她怎么能抵御那些明里暗里的打量和私语。
江铣原该保护她的。
他原该为她撑腰,为她出气。可他做了什么?孟柔上京以来,他送过她的唯一一件首饰,竟是一件琥珀璎珞。
一件璎珞。
他从未见孟柔佩戴过。
可他竟从未生疑,从未在意。
……
正午时分,一行人抬着箱笼从偏院出来,浩浩荡荡地往南院走,似乎是怕动静太小,旁人不知道,甚至特地绕远路在后花园转了一圈,也不怪他们绕路,要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大大小小竟有几乎上百个箱笼。最后一抬还没出偏院门,前头南院门前都快站不下人了。
石榴听得通报慌慌张张赶出来,满地都是开着盖子的箱笼,打头的是满满两箱金银珠宝,翠玉的对镯、硕大洁白的珍珠串、镶嵌各色宝石的步摇,全都不要钱似的堆放在一起;再往外一圈是成匹的鲛纱、锦缎、织金,毫无章法地叠得高高的,最顶上的没放稳,掉落在地上也没人管;后头尚未来得及放下的,则是些对瓶、假山、奇石之类的摆件,十分珍奇,但搬抬的人手脚粗笨,动作粗鲁,十成十地暴殄天物。
周围仆从洒扫的洒扫,整花木的整花木,看着像在忙活,实则都竖着耳朵、斜着眼睛往这边探看。
石榴气得俏脸通红:“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江铣袖手站在门边,连个眼神都没给,松烟上前作揖道:“咱们五郎是来给郑娘子道谢的,小小礼仪,不成敬意。”
这样声势浩大,哪里是道谢,明明是上门来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