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杨榆伤口上的绷带拆掉后已经入了深秋,这天苏邑特地提早从公司回来,等家庭医生离开后对杨榆笑道:“我在外面订了晚饭,一起出去吃吧,庆祝你身体康复。”
杨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直看到苏邑笑容僵硬嘴角微抽,才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又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好啊。”
苏邑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忍不住笑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后从中取出一把迷你枪递给杨榆,杨榆微微垂眼看过去,正是先前自己留在他身边的那一把,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这把枪你留着吧。”
“我不用枪,也不会用。”
“你就留着防身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眼见苏邑眼角微扬,里面盈满了浅浅笑意,杨榆又轻声嘱咐道,“以后跟我在一起千万别让我有机会碰到这把枪,不然的话……”
苏邑想把枪收回盒子里,想了想又重新取了出来放在了衣服内层贴身的口袋里,一边随口接道:“不然怎么样?”
杨榆笑了:“不然我会杀了你。”
苏邑也笑了,因为他以为杨榆在说笑。
市中心有一片不小的湖,据说是古代开运河时所挖,湖边灯火繁荣,夜景十分漂亮。东岸有一片老街,里面全是仿古的建筑,古色古香,只是在曾经真的在古代生活过的杨榆和苏邑眼中却显得十分假。苏邑订的餐厅就在这条老街上。
所以一坐下来,杨榆就忍不住发牢骚:“为什么要在这里吃饭,你在古代生活的还不够吗?”
“这里景色漂亮,有山有水,而且很安静。”苏邑不以为意地拿起酒瓶给两人面前的高脚杯分别斟了一点酒,三成满,深红的液体在透明的酒杯中缓缓荡漾,头顶的灯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流光溢彩。苏邑端起酒杯,微微前举,浅浅一笑:“干杯,祝贺你身体康复。”
从小到大也不知道一共受过多少伤,枪伤刀伤数不胜数,却从来没有一次有人和他说过“祝贺你身体康复”。杨榆看着眼前的酒杯,忽然觉得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他亦举起了酒杯,“铛”的一声响,两个人执杯相碰,深红的液体仿佛倒映了窗外的水光山色,盛满了一个小小的三千世界。
而这个世界就托在他的指尖。
杨榆忽然觉得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满足蔓延过四肢,熨烫得心中都暖洋洋的。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和别人坐在一起喝酒、吃饭。”
“那是以前,现在你能想象了。”
“你说得对。”杨榆垂下眼,静静地端详着杯中剩下的葡萄酒,抿唇淡淡一笑,只是这笑怎么看都有些苦涩,藏着很多苏邑看不懂的情绪。
“我也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很久以前,师兄师弟都和我住在一起。我们家是一个大院子,在一个人很少的农村里,师父从来不许我们没有经过允许就出门,那时候年纪还很小,所以一直都对门外的世界很好奇。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桂花树,爬到树梢上就可以眺过院墙看到外面。虽然只有连绵不绝的田野,但我和师弟还是乐此不疲。只要师父一出门,我们就会一起爬到树上盯着远方看。”
“师兄比我大七岁,我懂事后他就不怎么和我们说话,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偷偷看师父不允许他看的医。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年纪大了,总能懂得一些年纪小的时候不能懂得的东西。人生的无奈和悲哀,师兄比我要早很多年就懂了,所以后来解脱后,他才会选择放弃所有的金钱和地位,自己开了一家小诊所。”
杨榆话语淡淡的,眼神有些缥缈,说着多年来第一次提起的话语。苏邑知道他是陷入了很遥远的回忆,所以只是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安静地听他倾诉。
“你知道的,我是……师父也是,他一生都从事着这个职业,我从来不曾见过他有朋友,他告诉过我,我们这行人这一生只能背负着孤独走下去,他说这是宿命。树敌太多,师父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他才会把遇到的孤儿捡回家,不是因为他善良,而是因为他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他想要培养继承人,把他一生的本领都传下去。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后没有死在他的敌人手上,而是死在了他培养了七年的弟子的手上……那天我对着他开了枪,我看着他在我眼前倒了下去,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他身上湿漉漉的,身下的地板也是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还是血……我看到他在最后一刻,对我笑了一笑……”
杨榆感到浑身都变得冰凉,他又想起了那个笑,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那个夜晚,因为每次想起都会觉得如置冰寒之地。那个男人临死前的那个笑是如此可怕,在湿漉漉的夜里,讥讽的、冰凉的、恶毒的、诅咒的……
然后,他们师兄弟三人,只有他一个人背负着这个诅咒,背负起那个男人生前所背负的孤独,继续走在那条永无天日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
“其实我说这些或许没有立场,”苏邑轻轻的声音将杨榆从黑暗的往事中拉了出来,他怔然地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俊秀的男人,“也许……我是说也许,你师父救你们,养你们,会不会不是因为不甘,而是只是希望这个世上能有个人记住他……”
看到杨榆不可置信睁大的眼睛,看到那双眼底的震惊,苏邑顿了顿,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心。但他还是要说下去,这个结缠了杨榆这么多年,当局者迷,如果不解开,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一个人,活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所以会害怕死亡,因为一旦死了,就不再有人记得他,他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不会在这个世上留下丝毫痕迹。你想想,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所以,你师父或许只是因为害怕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他救你们,只是希望能在这个世间留下痕迹,证明他活过。”
杨榆脸上忽然出现一抹崩溃的神情,他跌靠在椅背上,喃喃道:“那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让我杀了小榆……”
苏邑哑口无言,半晌后才淡淡道:“你真的杀了你的师弟吗?”
雨下得很大,那大概是那一年里下过的最大的一场雨。
“砰——”
扣下扳手的指尖都在颤抖,他被后挫力带倒跌在雨里,枪滚落好远,手掌蹭在地上,殷红的血混到了泥水里。子弹从枪膛里激射而出,擦过青年苍白的脸颊,射到了身后无尽的黑暗里。
“师兄——救我——”
小榆就这样在他面前倒下,眼中是无限的哀伤与眷恋,他像是被他的目光所击伤,脑中只剩一片空白,像根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
“不……不是的……小榆不是我杀死的,”杨榆抱住头,入了魔一样喃喃道,“我那一枪没有打中他……”
“好了好了,”苏邑后悔极了,早知道不应该逼得这么狠,有些暗疮虽然要除,但未必要一次性拔除,离了座位,蹲下来一把抱住他,眼中是止不住的心疼,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就像抚摸着一个无助的孩子,“别想这些了,我们回家吧?回家好不好?我们回家。”
杨榆紧紧揪住苏邑的袖子,头深深地埋在苏邑的肩膀上,语调颤抖,溃不成军,脆弱得像个孩子:“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神说,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那只是因为人心太脆弱,宁可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带着自欺欺人的回忆,也不愿在光的照耀下使所有的创伤都无所遁形。并且他们叫之为“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