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沉默的不只是白允浪。洗剑池那一泓“洗净灵魂”的清水,再也不能涤荡年轻剑修们的迷茫。
白允浪又一次坐在“吾省殿”的房顶上。久久凝视他爱了整整前半生,至死不渝,从不怀疑的昆仑。
他问那只于世不容的旱魃:
“邢铭,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提剑杀人,可能是错的?”
“师兄,你杀错人了?”
“不……我是说……我们杀人这件事本身,可能是错的。那些死去的人,换一个角度想想,可能是无辜的。”
“哦——”邢铭仿佛好一会儿才理解,白允浪的意思。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师兄……难道你以前都觉得,杀人这件事,还能有正确的?”
白允浪猛然一愣。只觉得那一瞬间,腔子里的那颗心都停跳了。总有……该死之人,当杀之人……
只听邢铭接着道:“如果说杀人还能有正确的,大牢里的刽子手,岂不是都成了英雄?他们杀的该死之人,总是最多的。”
邢铭的语调淡淡的,很平静,“师兄,我不知道你这两天是怎么了。但如果你在犹豫这个,在邢铭看来,实在不能理解。杀人是不得不为的手段,从来都是罪孽。目的才是当做与否的评判,邢铭想要守护昆仑,只要昆仑需要我做的,不论什么,我都会去做。但我并不会认为那就是对的。”
白允浪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这样一种想法,不对,又怎么能去做呢?
“师兄,邢铭没死之前,是一个军人。就是专门打仗,琢磨着怎么杀人的那一种人。战争之中,其实并没有哪个国家比另一个,更正确一点,可邢铭还是在做着那些事。土地就只有那么多,人却在不断的生出来,活不下去了,不去争抢又怎么办呢?百姓想要安居乐业,就总有士兵要杀人越货,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我抢了,我杀了,我死了,我血债血偿,归于尘土。我的百姓,或者别人的百姓,在我鲜血染就的土地上,继续耕种。我不后悔,也不明悟。我做了,他们就不用去做。”
邢铭顿了顿,漆黑眼眸映着昆仑繁星璀璨的夜空:“师兄,我想着,千罪尽归我身,人我同罪当斩。这是守卫者的天职和宿命。”
邢铭大约是终于觉得这个师兄,实在是块不可雕的朽木,整日琢磨一些不该由人来琢磨的事情。活动活动刚利索没有几年的腿脚,颇有点不耐烦的站起来,
“师兄,我很喜欢昆仑,你瞧,它比起我从前守护过的国家,到底还是能多一点正确的。所以,谁敢动昆仑一毫一发,我就让他血债血偿。”
那只欢蹦乱跳了没几年,正喜欢满地乱跑的旱魃,磕磕绊绊的爬下房去,留下白允浪一人独自怔愣。“守护者……”
战部首座,刑堂堂主。做着其他昆仑不必做的事情……白允浪闭上了眼。
我明白了。
昆仑的掌门,应该是能够守护那些喜乐平和的,独自忍受满手鲜血的人。
可明白了,却不代表能做到。
而后,昆仑傻小子白允浪的掌门试炼……一次,不成。两次,三次,四次……
终成心魔。连踏上试炼之路的勇气,都没有了。
“你五岁上山,就是个看不得有人不好的脾气。昆仑山上一条看家的狗和抓耗子的猫干了一架,你都要去劝个架……”掌门门人清越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花绍棠抿了一口凉茶,清清淡淡道:“说说吧,你那一死打算谢的是什么罪?”
白允浪神色一恸,便要以头触地:“允浪识人不清,养虎为患……”
花绍棠抬起一腿,踏在白允浪肩膀上,没让他磕这个头。道:
“程思成这个事儿,不能怪你。人么,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错信两三好友,认错三五知交。就是我这把年纪,不也错看了你,把你当作继承人带在身边教养了几百年。”
掌门人一手心口插刀术实在出神入化,活生生让人听不出来这是在安慰人,还是在挤兑人。
白允浪面上愧色更深,想要磕头,却肩膀拗不过掌门人的大腿:“允浪受门派栽培,却不能担当大任……愧对掌门人栽培,愧对师父授业之恩,愧对无面师叔救命之恩。”
“英俊”的无面在旁重重哼了一声,“你还记得我救过你……”
白允浪恸道:“弟子六十年来夜夜煎熬,不敢一刻忘怀……”
却听花绍棠打断道:“这个,也不怪你。”用杯盖撇了撇茶叶末子,头也没抬“昆仑既然有掌门试炼,自然就准备好有人通不过试炼。这人吧,自己个儿的心思,未必就能自己说的算。你错的也不是这个。再想想……”
白允浪连说两个心结,却被掌门一一冠以“不怪你”的回答。心头勒紧的那一根绳索,悄然间就有了一丝松动。
昆仑掌门花绍棠,是谪仙般的外表下隐藏了一颗简单粗暴的灵魂,铁面无私得像个阎王。他是从不安慰谁的。
白允浪看着掌门人一脸山雨欲来的平静,“允浪愚钝,请掌门人训示。”
花绍棠捧着茶碗的手垂下来,低眸看着白允浪:“诛邪榜上,名列第一这事儿,你是怎么搞出来的?”
白允浪惭愧道:“弟子灭了夜城三大世家,夜城帝君联合六位正道大能围剿弟子,弟子为求自保……”
“那三大世家可都是当杀之人?”
白允浪果断道:“奸淫掳掠,为恶一方,死不足惜。”
“你以一敌七赢了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