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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安是一个挺古怪的地方,冬天能把人的皮冻下来,夏天让人热得想自己把皮扒下来。如今的合安就正处在赤日炎炎的七月,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灼热气息,似乎街道和树木都在一点点融化。
这样的日子对驻扎在合安的普通士兵而言,相当难熬。他们晚上挤住在耗子都能被闷死的营帐内,白天还要身披铠甲顶着烈日进行操练,更悲惨的是,他们甚至不好意思发出什么怨言。因为他们的上司,年近六旬的方惟远也丝毫不放松,站在太阳下的时间比他们还要长。这个老头子从普通一兵一直到封了侯爷,始终都坚持身体力行,从来不让自己有半分懈怠。尤其是在他痛失爱子之后,好像已经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军队上,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麻木一下自己。
由于多了这么一个可怕的标尺,比他年轻三四十岁的士兵们再要抱怨,就未免有点底气不足了。当然了,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即便操课一丝不苟与军士们同甘共苦,回到家里总还得注意保养。最近几年来,方惟远都有一个防暑秘诀:每天早中晚各喝上一碗温热的银耳百合莲子汤,里面添加几味家传的秘方。方家乃是军人世家,世代行伍中总结出了不少实用的知识与偏方,这味避暑汤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最近两三天,他忽然发现汤的味道有些异常。该莲子汤他喝了几十年,哪位药材的分量偏差了一丁点他都能尝出来,更何况眼下这汤里多出来的苦涩味道相当明显,也许一个普通上了年纪味觉退化的老人尝不出来,但方惟远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没有知觉。
这莲子汤一直由跟随他多年的家仆方勤熬制,那是他绝对信得过的人,所以问题必然出现在其他环节。他不动声色,每一天佯装照例盛三碗汤,但都趁着无人的时候偷偷泼掉。然后他一面注意着熬汤过程中各个环节可能出现的纰漏,一面暗中将残汤拿到合安最好的医师那里去检验。医师果然在汤里验出了一种毒物。
“这种毒我从来没见到过,”医师说,“应该是一种毒性很轻微的慢性毒药,但一旦进入人体,却很难排干净,日积月累下去,必然会对身体有所损伤。至于具体损伤到哪一部分,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根据我之前见识过的几种类似的毒物,它很有可能会作用在脑子里,也就是说,会把人……变傻。”
方惟远怒不可遏,随即一阵后怕。幸好这毒药带有苦味并且被他尝出来了,不然几个月之后,自己可能在不只不觉中变成一个白痴,而且是个无可救药的老白痴。
谁敢这样对付老子!方惟远恶狠狠地想,被我抓出来的话,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他仔细分析一碗银耳百合莲子汤的成汤步骤:首先有仆人去药铺采买原料,再由另一名仆人洗净,方勤动手熬制,亲兵给他端过来。这其中,除了方勤绝对可靠,其他环节都有下毒的机会。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就是采买原料的仆人老金,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来到自己府上不过三个月,一切底细自己都还不熟,只是当时他对负责招人的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其辛酸家史,不外乎是些什么遭遇荒年地主逼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之类的陈词滥调。管家向自己汇报后,自己一时心软,雇佣了他,却没想到他可能是一个奸细。
方惟远于是开始关注老金的行踪,并果然发现老金有些异常。这个人每隔几天就会偷偷摸摸溜出去一趟,一路鬼鬼祟祟地生怕被人看见似的。据盯梢的亲兵讲,老金七拐八拐,钻进了一片菜农们居住的平房区,就此消失不见。他还说,老金身上鼓鼓囊囊的,明显藏了什么东西。
镇南侯心里顿时起了杀念。这次他事先做好了周密布置,在那片平民区里埋伏好了人。两天之后,老金果然再次出动,当他的双脚刚刚踏入一间陈旧木屋的门,几条大汉猛然跳将出来,把他按在地上,不由分说捆了起来。与他接头的人——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女人以及三个半大的孩子——也都一并被擒获,押回了将军府。
方惟远看着跪在堂下深深埋着头、好似身体在越缩越小的老金,怒意再度涌了上来。若不是做贼心虚,他怎么会这么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老金,你干的事我已经全清楚了!”他低沉地喝了一声,“如果你老实交代的话,我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我说!我全都说!”老金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泪如雨下,“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却做出这种坏事来,真是猪狗都不如!请老爷重重罚我!”
“先告诉我,背后指使你的人是谁?是雒国的人,还是谢谦?”
老金抬起头来,一脸的愕然:“这……这么丢人的事情,还需要别人来指使?当然是、是我自己指使自己了。”
方惟远愣住了。他发现自己可能是认错了罪犯。老金无疑是做了点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但恐怕和往自己的解暑汤里下毒没什么关联。他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审下去。
“老老实实从头说起!”他含混地命令道。
老金应承着,抹去眼泪开了口:“都是我的错,自己没本事养家,老让老婆孩子挨饿,可我也是被逼到没办法了,不然也不会偷厨房的剩菜去给他们吃……”
方惟远的眼珠子都瞪圆了:“你说什么?你干的事就是偷剩菜?”
老金哭丧着脸:“家里的地没收成,揭不开锅,十多口人都快饿死了,老婆带了三个孩子都到这里来找我,可我每月的薪俸全部都寄回家了,实在没钱给他们买吃的,所以只好……”
方惟远哭笑不得,但他也看得出来,老金的话句句属实。想到花费了那么大力气却找错了对象,心头的郁闷简直无法形容。他疲惫地挥挥手:“下去吧。”
老金畏畏缩缩地走向门口,方惟远忽然说:“等等。你去账房领十两银子,先让妻儿吃点饱饭,以后每月薪水涨五钱。别再偷剩菜了。”
老金扑通一声再次跪下来,泪水夺眶而出。
2
只好换一种思路了。晚间回到睡房的方惟远想,老金没有下毒,那么会是谁呢?难道跟随自己多年的方勤都不可靠了?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正在胡思乱想,他听到有一个犹犹豫豫的脚步在向自己的睡房走来。此人并没有故意放轻脚步,应该不是来偷袭的。但这脚步快一步慢三步,还不时停下来,可想而知来人的踌躇不决。方惟远摇摇头,起身把门打开:“要进来便进来,这么墨迹干什么?”
然后他挂在脸上的懒散笑容消失了,整张脸变得僵硬,双目中似乎要喷出火星来。他看到了安弃,那个他曾经以为是自己儿子最好的朋友、却因为一己之私害死了方仲的人。自从那一场惨烈的战役后,此人再也没有在自己眼前出现过,但当自己在无人的时候为了儿子暗中垂泪时,总是免不了充满恨意地想起他来。
“卫兵!”他高喊起来,“怎么又把不相干的闲人放进来了!”
安弃手足无措,低声央求着:“您别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您说!”
“很重要的事情?又需要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出马去替你抓什么牛啊马啊的?”方惟远不理睬他,反而提高了声音:“卫兵!”
训练有素的卫兵几乎在他喊声刚停就赶到了,困惑地望着他。他哼了一声:“还不把这个闲人赶出去,愣着干什么?”
卫兵更加困惑:“将军,这……这不是闲人。这是府里新招进的木匠小安子。”
方惟远两条眉毛拧在了一起。看来此人是处心积虑地有备而来,居然已经混进府上呆了几天了。他想了想,命令卫兵退下,把安弃让进了门。
安弃这一辈子在谁面前都百无禁忌,唯独对于方惟远,心中始终存有抹不去的愧疚,这父子俩大概是他生平唯一觉得对不住的人。此刻再度面对方惟远时,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背上像有钢针在扎。
“说吧,你藏在我府上,究竟想做些什么?”方惟远冷冰冰地说,并极力抑制住自己当场将此人推下去斩首的冲动。他忽然想到点什么:“我前些日子隐约听说,魔教在全力捉拿几个逃犯,那就是你吧?所以这次,你又想到我这儿来避祸,对吗?看来我们父子俩欠你的实在太多了啊,拿我儿子的命都还没还清。”
安弃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
“如果你能编出一个更好的理由。”方惟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安弃点点头:“那我给你一个理由。你这几天喝你的解暑汤,一定已经尝到了一点苦味了吧,听说你白天还审了老金,多半是怀疑到他身上了。”
方惟远的手掌不知不觉地握紧:“下毒的是你?”他一时间简直无法找到任何言语来形容眼前这个卑劣无耻的小木匠。
安弃连忙摆手:“不是。我在汤里放的,只是普普通通的黄连粉末,只需要极少的分量,就能破坏汤的味道,但那是没有毒的。”
“没有毒?我的医师难道在骗我不成?”方惟远咬牙切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