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大太太陈氏已经收拢起下午的愤意,只冷冷交待一旁站着的周立家的,着几个健壮仆妇将看门的庄婆子拿下,连夜送往城外两百里的小庄子。
既然你不喜欢端我李家京城的饭碗,那就去庄子里自生自灭吧。
至于报信的钱婆子,大太太赏了她三两银子,并交待自即日起顶替庄婆子空缺,由她看守后院小门。
钱婆子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磕头谢太太恩。
至于她对庄婆子的那点老姐妹情谊,早几日前就随着庄婆子攀上姑太太高枝而全不念她报信之功烟消云散了——我当你是自家姐妹给你报信,你却自己吃独食不知道拉拔我,这能怪得了谁?
当夜,待到李四平半夜之时满脸倦意回到府内,发现老妻今日竟还没有睡,仍在昏黄灯光下等着他。
青鸟铜嘴里的烛火惨淡,映衬得老妻那张脸也越发苍黄老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当年俏丽美娇娘变成了如今的佝偻老妪?而自己也已踉跄步入暮年。
李四平闪了下神略一停顿,陈氏却已经听见开门声音,抬起头仍是熟悉的温良眉眼,“老爷回来了。”
陈氏站起身,帮他脱下外罩着的厚重狐皮大氅。闻得他满身酒气,便把房里早已热过好几遍的解酒暖茶递上。
“已是这般晚了,又是冬日夜寒,你等我做什么?”李四平接过暖茶轻轻呷了一口。
“老爷在外面为一家子奔走,我原该料理好家中后院之事,为老爷分忧,让老爷早些休息。只是今日有一桩事情,心里着急睡不得,所以专门等老爷回来,跟你议一议。”
说着陈氏就尽量不动情绪,缓缓将钱婆子报信之事一一讲给李四平听。李四平慢慢听着,握着青釉暖茶杯盏的手越握越紧,乃至青筋可见。
“放肆!”李四平终于忍不住,沉声将杯盏重重拍在桌面一下子站起,但过了片刻,又颓然坐下。
陈氏又道,“钱婆子所报之事,我已找人核过,确是属实。但庄婆子所言是不是琳琅那边的想法,我还拿不太准,所以已让家人噤声,未曾惊动青妍和琳琅那边。”
闻听得老妻如此安排,李四平再抬头时似乎又老了几分,他轻轻拉过老妻的手道,“你做的很好。不要再横生枝节,下月初一下定之事照旧。”
陈氏紧紧盯着他,不发一言,满目不平。
“之前你我看着纪尧不错,但都想着再观察些时日。我那日却没跟你商量就仓促决定,并将下定之日提的这么早,是有缘由的。”李四平知道再也瞒不住,就将家里艰难境况一一向老妻道来,并接着道,“我今日回来的这般晚是好容易花了五百两银子,买通内务府总管丁承喜身边小太监,将他约出来吃了个饭。这次四才作陪,李家对他的孝敬已提高到五千两银子,可是……”
李四平苍老的双眼溢出了水迹,连素来直挺的腰背也塌了下去,“可是这阉人还是不肯,趾高气昂只当我李家是砧板上的鱼肉……四才虽然已是户部主事,但这阉人深得太后信重,听说最近日日去太后那边请安,给太后梳头,陪太后说话,太后高兴的时候直接叫他小喜子。”
李四平泪眼婆娑,抚着老妻肩头道,“李氏大厦将倾,我已无能为力。眼下所能做的只有将青妍尽快嫁出,远离是非。只可惜志成这孩子,平日打骂太多,没顾得上给他张罗婚事,听他身边小厮道来,似是对舅老爷家的桂姐儿有意,只是这个当口,我如何还有脸去求?”
陈氏初听到李四平仍要把青妍许给小姑子那时满心委屈,以为老爷是拿自家亲闺女去填补妹妹,只是一辈子习惯了听当家的主意所以没有当场发作罢了,心内已是气急。直待到这会儿,才明白了当家的苦衷。
她收拾起满腔无奈,涕声道,“也好。日后只要青妍如寻常媳妇般孝顺婆婆,服侍男人,自然有她的安稳好日子,妾不妾的,也没什么打紧。至于志成这边,也就只能先放放了……”
李四平见老妻明理,勉强挤出笑意道,“所幸青妍那边该采买的这么些年你也备的差不多了,不需要再花多少银钱。眼下我们李家遇到难关,可也不是没有出路,我就不信丁承喜能一路猖狂下去。只要我们李家能东山再起,孩子们不管是嫁出去的,还是暂未有着落的,以后都能过的好……”
第二日早间,大太太陈氏不容女儿推脱,把她传来陪自己早膳。青妍原不想听母亲念叨那些下定彩礼之事,所以前几日都没来,今日见母亲一意坚持,也只好来这边院中陪着。
李太太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慈和,全无昨日气急愤恨之态。
大约是晓得女儿不爱听那些个礼节之事,今日也俱都不提了,只是抚着女儿鬓发笑道,“看你这么大人了,也没个规矩,我叫你来,你还不来。以后出门了,可不能这样,对婆婆要知礼孝顺,对男人要温软体贴。”
青妍欲言,李太太打断她道,“昨天阿梅做得有点过了,我让周立家的扣了她一个月银钱。至于那庄婆子,看门不老实,该她守着却跑别的地方闲逛,我也已经赶她出去……那些个闲话你别放在心上,爹娘都是盼着你好,立哥儿是个好孩子,以后有前程。就算过几年真有别的心思,也碍不着你,你仍旧是那府里的太太。”
听到这,青妍已然知道了父亲、母亲的决定。情爱之事她早已放开,所以也并不纠缠,只沉默良久,点点头道,“嗯,知道了。”
母女这边正说着贴心话,门口小丫头子来传,姑太太到了。
李太太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和怒气,却又转瞬即逝,笑道,“还不赶紧请进来?”说着便站起身,亲自相迎。
门口的姑太太李氏今日颇有点忐忑,庄婆子口出狂言那事虽然嫂子捂得快,但总有风声传到她耳朵里,昨夜恨得她一宿没睡着,今日看着越发憔悴娇弱。
她还是那幅低眉顺眼的样子,见门内嫂子亲迎,忙加紧几步上来。待进门后,见侄女青妍也在,先是一愣,既而脸上又浮出一抹尴尬笑意。
对着这个风姿卓群的侄女,她总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比如今日,明明是想探探嫂子口风,顺便表表自家心意的,哭诉几声刁奴祸主的,可当侄女那狭长凤目抬眼扫来时,自己这马上就要当婆婆的人了,竟又心虚讷讷,不知道如何开口。
所幸侄女似乎有事,只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浅浅行了个礼后,笑道,“既然姑太太找母亲有事,我就先过去了。”
说罢便微微起身,宽宽袖摆一张一收,如蝶翅翩飞,径自往门外走去。分明身姿曼妙,背影却不见袅娜,只见风骨。
直到她远远走开,姑太太李氏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说来也奇了怪,对上嫂子她压力反而没这么大。
少不得又是一通涕泪剖白。
李太太心中窝着一团火,脸上却仍是浅笑模样,安慰小姑子道,“哪家没几个包藏祸心的下人?这也是我治家不力的错。这般小人言语,我和老爷如何会放在心上?”说着还拉起小姑子手道,“我把青妍交在你手里是再放心不过,再过几日下定的礼我就都备齐了,到时候都搬你那去,我就等着初一立哥儿上门改口啦。”
姑太太李氏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