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霞重被关进祠堂,人散了。 顾观月向自家走去,袁澄落后一步跟着,两个人默默不语。 袁澄看着眼前疲倦的身影,已经失去常见的挺拔轻快,裙角还带着蹲在地上时蹭到的脏污,心里有些发紧。 看不得她这样颓丧。 顾观月今日是震撼的,确切地说,还有些不得不承认的胆颤。 她没有想象过,仅仅是一群普通人,甚至是平日看去和和气气的人,却能随时要了另一个人的命,并且不受道德的谴责,甚至,默认这是在维护体统。 凤霞自然是选错了,错的却绝非她一人,要被置于死地的,却只有她。 如果没有她和袁澄阻止,会发生什么? 这个世道,与她原来所处的环境,毕竟千差万别,尤其在权力和道德的定义上。原本能保护她的那些条条框框,在这里可以随意被打破,被舆论、被宗族、被权势。 更可怕的是,这被认为理所当然。 如果想昂首活着,不被束缚,只能让自己更强,强到可以无视规则,强到在男人的世界里拥有话语权。 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的事情,绝不允许发生。 无限心事堵在胸口,正徐行间,却听到前面几个妇人,看完了热闹回来,正聚在巷子口说闲话。为了蔽阴,她们站得靠巷里些,没看到她。 “谁让她平日里不检点,才有这一遭。” “也不知明天来个什么样的,是不是冤大头。勾搭了十个八个的,哎哟哪知道是谁的呢。” “明儿早点去看,要是个呆子,悄声跟他说,别给人白当了爹。” “那姓顾的,也是个泼货。你看她刚才那样,切,人家亲爹都不管的事儿,她闲得,管到人家族里去了。” “她跟那个好看的郎君,可是前后脚到的,这能清白?” “那是男人堆里混的,你们说,她凭的什么?莫不是真凭本事?还是……”说着嗤嗤地笑了。 “凭的什么?跟那金凤霞一样,也给人当小去?顾家俩寡妇,看着贞洁列妇,高不可攀,叫我说,裤子……” “裤子怎样?”元娘站在了巷口。 一边走一边听了前面的话,她都可以不在意,乡土社会,就是街头闲话这点乐子,谁不被人说几句? 甚至说她跟袁澄不清白,她都无所谓,她一个年轻女子,对着个风流俊逸堪比谪仙的男人,内心也不敢说清清白白。 可是再后面的话,就触了她逆鳞了。 说一个女人在职场成功是靠了男人,是她前生最恶心的事,她遭遇过。 说张娘子不清白就更可恨,这是一个把顾准刻进心里,守得甘之如饴的女人,是她的母亲。 再不出声,什么低俗的话都被她们说完了。 那几个妇人,不过是说些瞎话解闷,看到她来,都有些尴尬。 最后说话的那个,因被问到了脸上,反恼羞成怒,答到:“裤子都脱了几回了!怎地!那李家……” 这也是村里守寡的女人,与张娘子差不多年纪,是真的睡过几个男人的,深恨张娘子风评与她不一样。 “啪!” 顾观月一掌扇在她脸上。 几个人都愣了,那女人也愣了两息,疯狗一样跳起来,向着顾观月的头发抓去。打架抓头发,是她的经验。 顾观月抬起左臂架住她的手,反抓住了她的衣领。 袁澄是这时才上前的。 他本来落后几步,一心只看着顾观月后背发呆,连那些话通通没听清,偏只听清了“前后脚到的,能清白”这句。 头一次觉得“不清不白”这个词,如此可爱天真,让人心痒。 正反复咀嚼,就见顾观月与人起了冲突。 他慌得上前揽过顾观月,将她与对面的妇人隔开,这片刻间还在想“真好,更不清白了”。 “这位大嫂,再动手,我需不客气了。” 那妇人对上他,有些露怯,又不甘心,还要上前时,另几人拉住她:“算了算了。”本就是背后说人,理亏在先,闹大了连她们也不好看。 袁澄又低声劝顾观月:“仔细打疼了手。” 顾观月还在气头上,早站在他身后,这时走出半步,看着那些妇人,道:“我再听见,还要计较!” 那几人看她两个几眼,拉着那寡妇唧唧歪歪、骂骂咧咧,往巷子里去了。 顾观月与袁澄闷头走着,只隔了半臂距离,一边想着凤霞,一边想着刚才的事
,一边还抽出空来想:我这次,可真算是靠了男人了,不然扯起来可不好看。 袁澄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比刚才从金家祠堂出来时,可精神多了。竟有些好笑。 慢慢地,两人走到门口,顾观月看到张娘子站在门口,焦急地望着她来的方向。 “娘。”她紧走了几步,站到张娘子跟前,忽地伸出手去,环住了张娘子,靠在她肩上。 袁澄站在几丈外,不近不远看着。 她一向是明媚的,此刻却流露一种不常见的脆弱,不如就让她静静呆着。 他调转马头,翻身上马,向县城跑去。 却说吴恒。 他娘子近两个月日夜昏昏沉沉,愈发是下世的光景,若说他无情,他又是个有义的,心里想着“我只尽人事”,日日延请名医,什么样的好药材也不吝惜,只图尽了心意,混个心安。 他虽然心中记挂凤霞,却想着“我二人终有一日能时时处处相对”,也不贪此刻厮守,因此怠慢了凤霞。 如此两月,他娘子终是药石无济,这几日撒手去了。他心中且悲且喜,就张罗起他娘子身后事来,这日正是停灵最后一日,傍晚就要出殡去了。 丧事纷扰,吴恒正忙着嘱咐替他娘子摔老盆的小婢——如今是他干女儿了——傍晚如何如何行事。 忽听家人来报,后门上有外人求见,急事。他只得舍了前面的事,包着一腔子无名火往后面来。 等见了时鸣等人,听了东嫂子前言后语,得知凤霞肚中有一孩儿,这一腔子火立马散了,继而欣喜若狂,若不是时机不对,恨不能仰天大笑。 又听得凤霞与他孩儿叫人关在祠堂,心里又油煎似的,深恨不能拔腿就去牌坊村。 只是死者为大,他这日万万不能走,不得不心中忍耐,度日如年地发完了丧,将他娘子葬入祖坟。因要顾及脸面,反不敢明日从县城出发,赶在城门关闭前骑一大青骡往牌坊村去。 去牌坊村只有一条官道,吴恒正急着赶路,忽看到对面有人打马而来,天色已暗,还是看出来是袁澄。 两人停下,袁澄马上欠身,道:“金娘子平安无事。当下有人看管,吴兄往金家祠堂去就是。” 吴恒听到平安无事四字,松了口气,拱手谢道:“我先去了,谢过袁兄弟。” 袁澄淡淡道:“是顾娘子等人之功,我不过做个陪伴。吴兄快去吧。”不要,再让她跟着操心了。 两人错身告别。 吴恒这一去,与了金家族中许多好处,许了金老二好些彩礼,只叫他们万万关照凤霞,约定了他娘子七七之后,百天之内,热孝中就让凤霞过门,这才解了凤霞之困。 又两个月后果然如约,将凤霞娶作继室。 他对凤霞也算情深义重,不管外人嘴里怎么传凤霞风流,说那胎儿未必是他的种,他都深信凤霞。 男女之事说来也简单,是否真心实意,是否身心清白,只这当事之人最是清楚。他与凤霞两个,在外人看来都不是什么君子好人,却仍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吴恒吴户长热孝续娶之事,在宝应县也算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供众人茶余饭后谈资,前后热闹了两个多月。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