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一朵红莲。” 凭空升起一朵水浪,盛开在南夏王朝的太子殿极殿。 五岁的太子蕤伸出手,从那朵晶莹澄澈的水浪里取出红莲花。莲花瓣七朵,刚绽开,莲心内藏着鹅黄色卷曲的蕊。 太子蕤尚是幼儿,不觉这样的场景有何特别,取到了红莲,他手舞足蹈咯咯笑着在殿内奔跑,一头黑发刚刚披到肩头,笑声明亮如此刻穿越极殿的一束阳光。 长廊尽头有一袭淡金色身影飘然而至。 王后蔓不动声色地站在极殿门口,将这一切收入眼底。见长子如此顽劣,她不由得抬手扶额,内心无奈哀号了一声。 太子蕤发现了她,奔跑过来,手里还举着那一朵红莲花。 王后蔓见到他这副模样,面上忍不住就笑了,蹲下身来迎接飞奔扑入怀中的儿子。 南夏王朝的现任君主羸,年近四旬,膝下只此一子。夏王与王后蔓成婚十五载,第十年得了太子蕤,又四年,王后蔓诞下一对孪生公主。 在太子蕤出世的时候,南夏王朝上下曾惊现各种异象。巫族记载,蕤即上古预言中南夏王朝最强盛的君王。 夏王羸起初颇有些疑虑,怕这个孩子过于妖异,不知要兴起如何风浪,所以传旨下去,特别拨极殿给蕤居住。在蕤五岁这年,将其正式册立为太子。 极殿,即原先供奉王朝圣火的秘殿,一向不被外人知晓。除了历任君主,从没有人能踏入此处。现在既然拨给了太子蕤,封为太子殿,也就换了牌匾,改称极殿。 今日天光格外好。 极殿内,一片春光祥和。 王后蔓年二十九,不仅贤德,更为南夏王朝诞下了一子二女。这个帝国在他们夫妻手中疆域日扩,达到了王朝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繁盛。 现任君主,她的夫君羸又再次出征了。 走之前她怀孕不过三个月,她让人带去信,说是降生了一对孪生女婴,名字还没取,她等他回来给一双玉喜可爱的女儿取名。 夏王羸便日夜兼程地奔回来,估计这三两月内便可回到京城。 王后蔓十三岁入宫,原不奢望有如此富贵,但觉得今日一切都太过圆满,内心反而隐隐然有忧。怕这一切不会太长久,怕幸福来得太快太美满,会有什么意外。 她心内忧思,面上却仍挂着温柔的笑意,轻轻牵起儿子的小手。“蕤儿,过几日随我去迎接你父王回朝好不好?” 太子蕤抬头皱眉,突然自母后手里缩回了小手,目光望向虚空中,脆声道:“父王啊……他怕是命不久了。” 顿了顿,咦了一声。“母后不用去接,父王会死在途中。” 满殿的春光似突然被刀光斩断,王后蔓心上的一根弦咔擦断裂。 她面色苍白地斥责幼子。“你胡说什么!” 太子蕤却浑然不觉,幼小的脸皱巴巴,道:“这几日我听见地府里有几只小鬼在讨论,说父王的寿命将尽。” “胡言乱语!”王后蔓抽手作势要打他。 太子蕤高高仰起脸,不解地问道:“生死乃人之常事,母后你哭什么?” 王后蔓这才意识到脸上已流下两行热泪。她擦掉眼泪,怕引起四周宫人议论,抱起儿子低声道:“这些话,是大逆不道的!你父亲是这个国家的王,怎可以胡乱议论你父王的生死!” “可是……”太子蕤仍不服气地攥紧小拳头挣扎,但终于还是放弃,他看不得母亲脸上的眼泪,只好埋下头低声喃喃道:“父王也是人,世人生命不满百年,为什么不可以议论?” 他的声音很小。 但王后蔓还是将他抱在怀里,快速走出殿外。 太子蕤在她怀里不敢挣扎。 母后是个极美的女人,举止娴静,容色如花朵初绽。父王不在的日子,母后便坐在朝堂上处理这个国家的一切政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母后不止一次教训他:蕤儿,你是长子,将来必定是这个国家的王。今日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替你和你的父王代为操持,你要努力学习,这个国家迟早都是你的。你一定要将南北夏统一,征服蚩、枭、尤三族,收复四方,让万国来贺! 年幼的太子蕤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但是所有人都说,他是古老巫族预言里万古第一的王,是南夏王朝最强盛的一位君主。这个国家每个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他不敢反驳,更不忍心反驳貌美如花的母亲。 他依恋地双手环绕住母后的脖颈,咯咯笑道:“母后,你带我去看妹妹们可好?” 王后蔓擦去眼泪,破涕笑道:“
如此才乖!” 太子蕤趁机讨好道:“母后,这朵红莲送给你!” 他高高举起红莲花,摘去根蒂,笨拙地将莲花插入母亲高耸的云髻。 三月春光照耀在王后蔓的淡金色曳地长裙,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清淡的莲花香味。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王后蔓居住的金星殿。 历任南夏王朝的王后都居住于此。 王后蔓刚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不久,虽然年轻,到底体力有些不支,抱着太子蕤走了许多路,微微气喘。 太子蕤一蹿身跳下地,笑着奔跑在母亲前面。 “妹妹,妹妹们,我来看你们!” 一阵风过,金星殿内充斥着各色馥郁的花香味。 夏王格外宠爱王后,命人在殿前移植了许多芍药,又种了一树紫藤花,紫藤花架下放了一张以海底鱼绳织就的吊床。一双玉喜可爱的公主就躺在吊床内,婆子花奴亲自看守。此刻见王后与太子一齐到来,慌忙立起身。 时值三月,早春阳光照耀在紫藤花上,阳光透过影影绰绰的繁花掉落在公主们熟睡的脸蛋上。 太子蕤很喜欢这双妹妹,他用肥嫩的手指去戳妹妹们的脸,稚声稚气地问道:“母后,为什么她们还没有名字?” “等你父王回来……”王后蔓突然想起蕤儿方才说的话,住了口。 婆子花奴伺候王后八年,抬头偷看了一眼王后的脸色,知道王后心里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众人说。花奴便告退,带着其他几个宫人一同下去了。路上遇见太子殿小跑着追来的侍从伴读,花奴朝他们挥挥手,众人便都悄悄退下。 只余下王后蔓,太子蕤,与一双尚不足月的公主。 王后蔓目光放在不知名的虚空处。 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对这个独子的态度显著有些不同。 在内心深处,她对太子蕤的预言竟是深信不疑的。她只能对自己解释说,母子连心,一条脐带下的血脉传承,令她对儿子有了一种超越所有人之上的奇特而深刻的理解。 此刻王后蔓脸上颇有深深悲戚之色,但到底还是压抑住情绪波动,看向儿子,静静地问道,“蕤儿,你父王还有多久的性命?” 太子蕤诧异,母后怎么又提起这个话题?他搔头想了想道,“那几个小鬼没细说,大约一个月内吧。” 他说的浑似毫不在意。 王后蔓心口又是一阵抽痛,双手拧住袖,双目如电地瞪视太子蕤。——蕤是羸和她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按照巫族预言诞生的孩子。但他竟对父亲的生死如此漠不关心! 王后蔓内心如被毒蛇啮咬,双目中又流下泪来。 太子蕤不知道怎么又惹得她生气,爬到她膝盖上,诚恳说道:“母后,这样的话语,你若是不喜欢听,我从此不说就是了!” 王后蔓双目又扑簌簌落下一阵泪来,忍不住双手抱住他,俯身轻声喃喃:“蕤儿,你到底从何而来?你到底……能看见多少东西?” 太子蕤再次搔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个五岁的稚子,虽然贵为太子,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王,但他完全不知道母后问的是什么意思,更加没听出王后此刻话语里的恐惧多过于好奇,隐隐然更有对他的敌意。 王后口中说的看见多少东西,当然不是真正的手触碰得到的东西,而是特指凡人以为不祥的灵魂、妖鬼之类。 太子蕤无论多聪明,也没法去揣度此刻母亲的心思,只好老老实实答道:“母后,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但是曾觉得一片混沌,仿佛没有这天,没有这地,我便在这里了。直到有一天看见你从树上掉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很好,看上去很可怜的样子。如果我不帮你,好像你会死。虽然世人都会死,但是我不愿意看到你死。哪怕你要死,也要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再死。……母后,我喜欢你!” 他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以肥嘟嘟脸蛋去摩挲王后蔓泪眼婆娑的脸。“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你为什么哭?” 王后蔓惊得全身都在颤抖,双手几乎不能控制地在抖。这段话完全不是一个五岁孩子能说出来的。她一向知道这个孩子来得妖异,但他居然连自己十三岁那年掉落于极殿门口的事情也知道的分明!那时候明明还没有蕤儿!他应该还在一片混沌中! 他居然敢说没有这天,没有这地…… 王后蔓全身颤抖如秋风中一片落花,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蕤儿你怎么会……难道你真的是预言中所言……是那团妖火?” 太子蕤以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地看着她。“母后,何为妖火?” 王后蔓情知失言,不敢继
续说下去。幸而这时候襁褓内的一双公主醒来,哇哇啼哭。王后蔓借机放下太子蕤,去哄那对孩子。太子蕤独自趴在椅子上,以手支颐,对着烈烈春日再次问道:“母后,何为妖火?” 公主们哭的厉害,像是饿了。 王后蔓不知为何居然内心大大松了一口气,她抬头对太子蕤说道:“妹妹们饿了!蕤儿,你去唤乳娘们过来。” “好!”夏蕤爬下椅子,走出几步,又回头,双目明亮如同此刻三月的春光。 他稚嫩的红唇上下翻飞,再次问道:“母后,何为妖火?” 王后蔓低头,装作没听见。 太子蕤到底孩子心性,见得不到答案,也不再多问,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左右张望。 王后蔓亲手栽植的紫藤花在金星殿生长已有十年,花架在阳光下繁复而美丽,粗如儿臂的枝干下垂,轻柔地在风中照耀。和煦的春风覆盖了每一位在凡尘生活的人。太子蕤昂起头,恰好见一枝花束垂在头顶,高高兴兴地蹦跶着跳起来,摘了一串紫藤花,叼在口中,转身一蹦一跳地去了。 王后蔓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所生下来的孩子。——也许是巫族预言有误呢?这孩子也许只是说话口气奇怪? 但是太子蕤即刻便彻底打碎了她的幻想。 他蹦跶了几步,估计嫌累,居然招招手,凭空从日色花影的虚空处出现了一只体积大小如幼狮的独角金毛兽,那独角金毛兽驮起五岁的太子蕤,飞影一掠,随即消失在王后蔓的视线。 王后蔓不过上下眼皮一眨,再看去,太子蕤已出现在几道长廊之后的尽头,正指手画脚地跟两位乳娘说话。那只独角金毛兽却不见了。 王后蔓身子一软,倒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言语。 这便是她的孩子。 他天生灵异,能够从虚空中召唤出无数妖兽奇鸟。 王后蔓不止一次见到太子蕤跟虚空幻影说话,随即宫殿内便真的出现了只记载于古老史册的一些久已灭绝的神物,它们都只听从于他的差遣,他也安之若素。 长廊尽头,两位乳娘与众宫人鱼贯而来。 两位乳娘都是朝中贵妇人,是官员的妻子,但都能以进宫为公主哺乳为幸。——不像蕤儿。 王后蔓再次以手抚额,哀伤地想,太子蕤自出生后便不吃人乳,不知多少朝中贵妇前来尝试哺乳,他都不吃。到最后王后蔓不顾夏王的劝阻,试图亲自喂乳,然而襁褓中的王子蕤却紧闭小口,双手攥拳,坚决不肯吃奶。 那时候王子蕤已经出生三天,眼见得就要活活饿死。 半夜王后蔓抱着王子蕤同寝,暗自坐在月光下垂泪。抬头的时候,她不经意发现月色里带来一袭月白色的影子。影子为何是月白色?王后蔓惊坐而起。发现那道月白色的影子原来是月光,笔直的一道月光,凝练如匹,灌入刚出生的王子蕤的口中。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王子蕤赫然睁开双目,小口中吸入月光,随即小腹高高涨起。 片刻后,那道月光便被王子蕤吞食的干干净净。殿内又恢复了黑夜的宁静。 王后蔓惊诧回头,窗外无风无月,这明明是一个初一,哪里来的月光? 自此之后,太子蕤终于如凡人那样,肯张口吃奶,渐渐学会了人类的喜怒哀乐,会捏紧笑拳头表达愤怒。 在一周岁的时候,太子蕤开口说话,会喊父王母后,口齿伶俐。 一周半后,便下地走路。看起来一切如同正常婴儿那样,除了能召唤异兽,说一些奇怪的话,太子蕤看起来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但是那些异兽! 王子蕤召唤异兽的事情,宫中并没有其他人目睹。甚至哪怕同时在场的有许多人,也只有王后蔓一人能够清楚看见那些异兽,其他人置若罔闻。 对此,王后蔓曾尝试数次,在确定只有自己能察觉后,她甚至感到了更加深刻的恐惧。 “母后!”已贵为太子的蕤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回来,再次爬上她的膝头,开口打断她的思绪,指着左边那个女婴道:“这妹妹我很喜欢,就叫她紫岚可好?” 左边这位妹妹是南夏的二公主,在娘胎里爬的慢了一些。此刻二公主正将一只粉雕玉琢的小拳头塞在嘴巴里,流着口水,睡得正香甜。 “住口!”王后蔓思及往事,又伤痛太子蕤预言夏王羸不久于人世,心情激荡下,竟忘了掩饰她对于这个独子的复杂情绪。她当下面色一沉,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一个八度,怒斥道:“替妹妹们取名是你父王的事情。” 太子蕤吓得全身一缩,委屈地仰面望着她说道:“紫岚这个名字不好吗?反正父王临终前
,也会赐给她这个名字。” “你再胡言乱语,看我不……” “不什么?”太子蕤委屈更甚,“母后你要揍我么?” 总嫌过于俊秀的奶娃娃伤心起来,如玲珑娃娃染了尘,遭人抛弃,十足令人心碎。 看见儿子脸上的委屈神色,王后蔓心神一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凭良心说,她有时也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孩子过于严厉。 她不知是怕他,还是厌憎他妖鬼缠身充满不可掌控的灵异。不过,天底下任何一位母亲,对于含辛茹苦十月怀胎生育的孩子都有本能的疼爱。 她口气一缓,强自压抑心头的思潮翻涌,徐徐问道:“蕤儿,你有两个妹妹,为何你只喜欢其中一个?” 王后蔓顺着儿子的口气,淡淡地温和地笑着掩住心思,以手指右边熟睡的女婴。 虽然是孪生姐妹,但右边的女婴却多了一粒细小的朱砂痣,生于左眉心,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王后蔓指着这位生有朱砂痣的长公主,淡然笑道,“这个妹妹呢?你觉得她也一般可爱吗?” 五岁的太子蕤再次做了一件令王后蔓震惊的举动。 他以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冷淡目光扫视了右边熟睡的女婴一眼,他那位同父同母与“紫岚”一胎孪生的妹妹,只不屑地吐出两个字,“凡人!” 王后蔓的笑容突然一敛,口气都似有些颤抖。但当着众多宫人与两位乳娘的面,她不好追究,只长长叹了一口气,缓了缓语气说道:“蕤儿,我累了。你自己去玩耍吧!” 这已经是她做出的最平和的一个反应了。 然而儿子带给她的震撼太过剧烈!她甚至不能控制自身的抖动,如果太子蕤是个成年人,应该能够注意到此刻王后蔓落在淡金色宽袖外的一双手都在以不规则的频率颤抖,皮肤呈现不健康的青白色,隐约有青筋跳动。 这是王后蔓在极力控制内心的恐惧与震撼。 慈母的最后一丝牵制,强令她不在儿子面前爆发。 太子蕤却极不舍得她,恋恋地以双手环抱她的颈,才不情愿道:“母后,你不要总不开心,父王明日就有信来了!” 对于他的预言,王后蔓不敢怀疑,也从不怀疑。 因为他从来没错过。 王子蕤刚能开口说话的时候,恰逢南夏王朝一个月滴雨不下,夏王整日愁眉不展。两岁的王子蕤在殿前蹒跚学步,走了几步,突然抬头望天,以手指天道:“老天爷,明天下场雨可好?” 第二日,果然暴雨倾盆。 夏王羸宠爱他,视他为南夏的福泽。王后蔓却隐隐然觉得更加害怕了。 蕤越长大,越具君王风范。 哪怕今年才五岁,但他说的话,从没有人敢反驳。他从不曾说错过任何一件事情!一个帝国的王子越强大,这个帝国的王就越衰老。蕤今年五岁,已经封为太子,若他继续这样成长下去,羸的性命……王后蔓的眸子里笼罩了一层极浓厚的忧愁,露在袖子外的一双手也颤抖的更加厉害。 良久,王后蔓的眼底闪现过一道异样的神采,如利剑,择人而噬。 那道寒芒一闪即逝。 王后蔓颤抖着双唇,在紫藤花架下伸出手,抱住一双玉雪可爱的公主,不自觉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