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天气渐热,却夜间露重,有些寒凉。 从府衙去往正院的必经之路上,小径幽暗,碎石铺地,一旁几从三月梅,斜斜探出一两枝丫,花朵娇艳,朦胧月光包裹,令人不禁驻足而立。 其间一位少女,盈盈而立,紫苏罗裙隐在翠绿之后,宽阔长袖,露出一段皓腕,纤细柔美。不见其眉眼,也能想见少女姿色不凡。 莲蓬在此迎风而立采梅,已然有些时候。本就如玉的肌肤受了寒气,眼下有些病态娇美。 她心中埋怨,李涵这厮怎的还不来,姑奶奶我可是有些受不了了。 不待她迈出前脚,便听见有人走来。脚步沉稳有力,约莫是李涵。莲蓬算着时辰,在李涵转身走上小径的前一刻,莲步轻移,缓缓而去。 今夜不过是头菜,留个背影便够了。 剩下的,是念想。 是以,走得是毫不留恋。 她身着宽袖长裙走在幽幽花丛,仅仅是个背影,却因身前月洞门投来的光亮,身后姣姣月光的倾斜,好似月宫仙子落下凡尘。 不消一丝言语,就悄然落在李涵心间。 及至莲蓬快要穿过月洞门,忽闻身后李涵道:“可是莲蓬姑娘?” 莲蓬顺势一笑,果然,只要是个人都受不了这招。平复心绪,略带惊讶转身,朝李涵投来歉意一笑。 “奴是莲蓬。不知藩帅在此,这就离去。” 说罢,袅袅行礼,打算转身。 哪知她方行出去半步,又闻李涵道:“来此何事?” 莲蓬惊讶,在暗处捏捏手指,这……莫不是上心了?! 早知这招如此好用,该早用了才是。 “奴见一旁的三月春梅开得极好,想着摘上几朵做茶。”低眉顺眼立在月洞门旁,任由柔光打在墨发,像是幽幽佛光,照耀万物。 她在等待李涵继续问话。 夜色愈发暗下来,李涵却是盯着她不再言语。 夜风裹挟寒露袭来,莲蓬打个哆嗦。有些等不住,“藩帅,夜深了,奴该回房去了。” 李涵不带一丝犹疑,点头。 女子刚要转身,李涵突然道:“更深露重,姑娘多穿些。” 闻言,莲蓬脚步一顿,险些不知道该如何迈出去,只能拢了拢宽大的衣袖,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省的透过更多寒气。 这一动,莲蓬猛然感觉李涵视线落在自己手腕上。灼灼目光,透过寒夜,令人发热。 莲蓬心中怨道:姑娘我准备了整整一个下晌,就是为了适才漏出的半截胳膊,你这厮,早不看晚不看,偏生等我拢进袖子了才来。 现如今这般模样,还能看个什么。 二人无言,半晌后,李涵厉声道: “虽说姑娘是太夫人跟前之人,可到底不是主子。这般广袖长裙,有违身份,往后莫要再穿。” 此言一出,莲蓬瞬间落入寒冰当中,跪地,“奴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敢,定当牢记自己身份。还望藩帅饶过这次。” 李涵并未答话,转身朝万福楼行去。 莲蓬看他步便不见,心乱成一团。 万福楼并非正院,不是李涵日常歇息之所,乃府中水牢。取名万福楼,想来是为了压住冲天煞气。 莲蓬来此路上,听李济说道,去岁出兵庐阳之前,范阳方清洗过一次。那些时日的万福楼,人鬼莫近,血流成河。李涵领赵司马坐镇,每每出门,仅仅是二人身上的余味,都能惹得三岁小孩哭泣…… 李济还说了许多,莲蓬一点也不再记得。 今夜这般明显的相遇,饶是李涵再不通男女之情,也该知晓此事必有蹊跷。若是他转道去万福楼,是为了商议再次清洗细作呢? 这也不无可能。 若是寻常娇弱姑娘,被人这般惊吓,该是晕过去,还是大病一场? 思来想去,莲蓬还是觉得趁黑夜寒风,病上一场才好。 翌日一早,快过辰时,也不见凌春居开门,后厨也不见莲蓬来领早膳。方厨娘混几个后厨姑娘,趁早膳之后的空档,浩浩荡荡来凌春居,这才发现莲蓬病了。 着了凉,起了高热,整个人好似在泡在冷水里一般。发丝凌乱,被褥潮湿。 方厨娘惊呼,“快去前院,劳烦常管事请大夫来。这般下去,如何使得,还不给人烧傻了呀。” 而后自是一阵兵荒马乱,不在话下。 且说前院常管事得了信儿,有些为难,这莲蓬姑娘,说是奴婢吧,也是,说是姨
娘吧,也是。 这事儿,到底要不要报于藩帅知晓呢。 正愁苦之际,常管事瞅见李二爷李济,穿得花红柳绿行来,心生一计。 遥遥给李济见礼,“二爷,这大好的天儿,您是打算逍遥去?” 李济笑笑,“我哪敢啊,大哥可是等着我的错处,要撵我回去呢。”盯着管事堆满笑脸,李济也是爽快,“说罢,笑得这般为难,是何事求到你二爷跟前了?” 管事作揖,“不瞒二爷,却有这么个事儿,我方才知晓,有些不能决断,特来请二爷相帮……” “快说。”李济催促道。 “就后院莲蓬姑娘,病了。这事儿……这……二爷,你瞧……我……” 李济拍拍常管事肩膀,“行了,你二爷我知道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去给大哥讲,不消你为难。” 管事又是一顿作揖。李济毫不在意,翩然而去。 李济一路畅通无阻来得府衙。还未到得议事之地,朝守卫挥挥手,示意无需禀告,自己大踏步跨过房门。 屋内中央,偌大一个山水屏风,其上巍巍河山,滔滔江水,端的是风光无限。李济还未转过屏风,便听一位老者劝道:“藩帅,北海黄氏女虽说骄纵,可也胜在骄纵,当真是极好的一门姻亲……” 话音未落,李济跨过屏风,在老者跟前站定。打趣道:“赵司马这话说得,忒有失往日水准。亲事若成,她黄家幼女往后可是我李氏宗妇,一丝骄纵可都不能有。再说了,我大哥这样的,也不是什么人都看得上的,” 说着,舔着脸往李涵身旁凑,“大哥,你说是吧。黄家幼女到了范阳,可是得好生教导。” 李涵端坐上首,一言不发,连眼角的风也没搭理李二爷。 下首的赵司马见状,默默歇了话头,饮茶。 这般人憎狗嫌的境况,李二爷见得多了,半点难堪也无。自顾自寻了赵司马下首的玫瑰椅,坐下。 抬手拉赵司马衣袖,“诶,赵司马,我这儿有个消息,你要不要?” 赵司马饮茶的手一抖,险些撒了满满一前襟的茶水。 吸口气,方道:“二爷有什么消息,尽管说来。” 李济像是没瞧见赵司马为难模样,斜眼看向李涵,见其仍旧不搭理自己。安心下来,继续同赵司马嬉笑道:“后院的莲蓬姑娘,”见司马师一顿,李二爷解释,“就是月前,跟我一道从汉州来的那位姑娘,你莫不是都不记得了。” 赵司马打哈哈,“记得记得。” “这位莲蓬姑娘,也是可怜,听说是病了。这三月的天儿,一个时辰一个样,也不知究竟病得如何了。到底也是我领太夫人的命,送过来的。你说,要是有个什么不好,岂不是我的过错……” 李二爷一顿瞎说,赵司马约莫就听进去个名字,别的一概不在意。 待李二爷瞎咧咧一通,赵司马好说歹说,保证给莲蓬姑娘请范阳最好的大夫来,再派上一两个侍女伺候,这才将李二爷送走。 谁料,李二爷前脚欢天喜地出门,赵司马后脚就凑近李涵,低声建议道: “藩帅,眼下当是个顶顶好的机会。” 此刻的李涵,执笔写字的手顿住,转头瞅赵司马,“拿妇人做筏子?” 赵司马尴尬一笑,算是应下。 李涵手笔不停,很是嫌弃,“我范阳兵马强盛,粮秣充沛,拿下北海不在话下。何须联姻,何须在妇人身上做章。此计甚是不妥。速速写信,拒了联姻才是。” 李涵言语中不禁带了些命令的味道,赵司马浑然不在意,继续劝解, “藩帅,请听属下一言!” 李涵不耐,“说。” “诚如之前所言,黄氏幼女骄纵,却因生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被黄庭视为祥瑞。在黄庭眼中,较之几位儿郎分量更重,出入军营如同寻常…… 这般家族祥瑞,娇惯贵女,寻个怎样的夫婿不能,为何几次三番来信,说道要同藩帅联姻?!此为一。 今岁二月,藩帅新得庐阳,若非有伤在身,定是帅军西行,拿下丘岩。丘岩再往西,可就是北海的水郸关了。黄庭此番联姻之举,意在求和,可属下却不这么认为。北海以北的昌都人马,素来雄壮,为何不战而退。此为二。 其三!”赵司马停顿,抬高声调, “藩帅而今二十有六,还未有一丝子息,军中流言颇多。藩帅,即便不是黄氏女,也得是其他女子。藩帅三思啊!” 赵司马一番话说罢,久久无声,仅余三月春风微荡,落在树梢,沙沙作响。 <
> 李涵明白赵司马未尽之言。北海急切联姻定是有诈,若是不愿,月之内当有一战,若是应允,后患无穷。苍云十八骑需得修整,军中粮秣需得准备。 拿后院那个妇人做筏子,北海必定日就得了消息。黄氏幼女骄纵,定然闹腾个不休。 拖延几日是小事,得此空隙明晰其目的所在才是正理。 可是,那个……莲蓬姑娘,有点怪。 说她怕冷,昨夜那般寒凉,穿得甚少,说她不怕冷,今儿一早还风寒了。真是怪哉。 李涵不悦,“这就是你的主意?” 言语中有些嘲笑之意,赵司马不在意,厚着脸皮同李涵一笑。一双三角眼立在双眉之下,颇有些鬼魅。 “藩帅委屈些时日,分毫粮秣不费,岂非美事一桩。” 饶是李涵见惯赵司马的三角眼,当下也被他这般模样惊住。 转而问道:“听闻我重伤那日,你打算让二弟挂副帅之职?” 赵司马:“确实如此。” “真是个馊主意。再想!” 再想,如何去想?范阳境况,李涵并非一无所知,自然是并无其他更合适的法子。 无奈,又计较一番,念自己有伤在身,加之苍云十八骑境况,面对北海的步步试探,李涵使了个拖字诀。 挡箭牌么,自然是后院新来的莲蓬姑娘。 是以,还未到午时,范阳保和堂的大夫亲自来给莲蓬姑娘看诊,还遣两个婢女来伺候。 午后幽幽转醒的莲蓬,恨不得自己转头再昏过去。 这是行刑前的伺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