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司马口中的李涵,这些时日委实有些不好。这话得从半月前说起。 半月前,李涵帅一众人马巡防至乾安县。本意是巡防军务,顺带查探粮秣,都是规规矩矩、日常政务。岂料,那夜李涵心血来潮,打乾安县常平仓路过,趁着夜色瞭望一眼。这一眼下去,可是了不得。 本该屯粮一千三百的常平仓,守卫不足一十,一个个更是不成体统,不是昏睡过去,脑袋在月色下打着旋,就是尸体一般,任由虫鸣蛙叫。 李涵手下兵马几万,要是都这般模样,范阳铁骑的名头怕是要被人笑死。 他当即命赵司马打前锋,自己率领十余人暗访。 半夜,李涵率众围堵乾安县县衙,呼风唤雨进到后衙,不等人通禀准备,将睡梦中的县令曲阳一把拎起。 曲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骇道:“来者何人?” “是本帅,县令有何遗言?”李涵猛地将人仍在地上。 青砖铺地,曲阳摔了个狗吃屎,一番挣扎极为灵活地爬起来,忙不迭请罪,绝口不提其他。 李涵上前一脚,踢在人心窝,“常平仓为何?” 曲阳不答,继续请罪。 “你以为不说,本帅就不知了!”李涵气得发笑,声音骇人。 曲阳涕泗横流,“回藩帅,常平仓一千三百,丝毫不差。” “哦,看来是不想说了。”李涵朝身侧使个眼色,“押入万福楼水牢。能活着便活着,不能,就罢了。” 侍立在侧的亲卫,随即上前拎着人走远。李涵气急,朝外高喊:“令赵司马,徐判官,即刻前来商议要事。” 半刻钟后,赵朝双,徐良弼皆是双眼浮肿,站在李涵跟前。 李涵端坐交椅,往后半仰靠在椅背上,一手抚着眉心,看样子很是疲倦。 “上次所言,军中粮秣,还能撑到何时?” 徐良弼说话一向不给人活路,“若是北海来袭,撑不过一年;若是北海同龙卢夹击,怕是撑不过三月。” 李涵眉心越发紧蹙。转头问赵司马,“水郸关可有异常,甲三今日军报说了什么?” 赵司马给了个好消息,“一切如常。” 李涵动了动腿,好似坐不稳当。“常平仓、再有南北驻军一事,你二人先议上一议。”说着,自己阔步出了屋子,去往外间跑马。 赵司马和徐判官,大眼瞪小眼,片刻才论起来。左不过就是何处筹粮,何处节省的问题。至于南北驻军,还是得等着李涵亲自来说道。 末了,赵司马忒小心眼问道:“明远,你说,藩帅这次跑马,能跑上几个时辰?” 明远,乃判官徐良弼表字,而成和,乃赵司马表字。二人私底下,议论藩帅已是常有的事。 徐良弼毫不客气,“约莫能气上个时辰。” 赵朝双斜着三角眼,“莫不是前些时日拒了北海的亲事,现如今后悔了。去岁,也不见藩帅气性如此之大。” 徐良弼笑他,“这话如何能说,小心挨板子。” “胡言乱语,当不得数。我是觉得,藩帅许是有些后悔。” “藩帅何时后悔过。莫要胡说。”徐良弼好心提醒。 赵司马会心一笑,“哎,不是这个后悔,是后悔情人谷带上了凌春居的姑娘。” 徐良弼正经道:“你我时常不成体统,议论议论藩帅便罢了。后院……这……也是能说的。成和,小心些为好。我瞧着,藩帅像是同以往不太一样。” 赵司马像是找到了同道中人,靠近了些,状若附耳。 “明远,你也看出来了。不过,你恐是看得不太准。”赵司马想要扳回一局,笑话他。 徐良弼来了气性:“还是议事的好,藩帅还等着主意呢。” 赵司马:“你,而立之年早过,尚未成亲,何处明了。” 徐良弼被人挤兑,起身拂袖,“你亦未有一丝子息,何苦来哉。” 此言一出,寂静无声。 堂堂范阳三位重要人物,一藩帅、一行军司马、一判官,皆未成亲,也未有子嗣,当真是极好极好。 往后于粮秣一道上如何焦头烂额,略去不提。总之,李涵这半月以来,都是为了这等子军需发愁。 转眼到了今夜,果如赵司马所言,三更时分,李涵由一众亲卫簇拥,回到客栈。 已然是后半夜,月光在云朵背后闪躲,花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李涵带着重重的露水而归,双眼冰冷,寒霜似铁。 还未踏入春江夜小院,尚在院门
口,李涵好似听见屋内有人,迈出去一半的脚顿住。响动微弱,不似男子,李涵心中纳罕,这赵司马上了年岁,倒是越发回去了,什么时候添了这样的毛病—— 往主帅屋内送女子。 深觉不妥,沉声问一旁的亲卫,“赵司马做了什么?” 守卫禀告:“不知,只是遣了几人回范阳取了些东西。” 紧守赵司马命令,亲卫不敢多言。 李涵一听,便想起自己与人定下的一月之约,随即声音柔和些许,再问:“你顶上都头是谁,听赵司马的令,还是本帅的令。” 亲卫见状是瞒不过了,连连告罪。 “藩帅,赵司马命人请了莲蓬姑娘来,说是藩帅有伤在身,需得体贴之人照料。” 话音未落,李涵将长剑别在身后,步入内。再不闻其他。至于亲兵口中的有伤在身,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何须顾忌。 春江夜是客栈内顶顶好的院落。雕花窗格,暗色回廊,冷冷清清的后半夜,因内间留的一盏烛火,透过窗牖发出微弱之光。 李涵越是靠近,荧荧之光越发亮堂,窜入眼眸,落在心房。 待得廊下,李涵急切开门,一点响动也无,并未惊醒内间少女。他抬脚转过隔断,朝床榻看去,未见一人。有些慌乱,又转头朝一侧的矮塌看去。 少女趴在矮塌上,似乎是睡着了。素色衣裙,红宝石发簪,映照月色,有些刺眼。 他走到少女身前站定,见她不曾醒来,心中微漾,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了片刻,方才叹息道:这原是有人等候的滋味。 窗外虫啸蛙鸣,李涵却觉得很是宁静祥和。 少女枕着胳膊,侧躺。忽见她动了动,像是要醒来模样。李涵不由地退后半步,呼吸也慢了一分,右手更是去捏腰间佩剑。好巧不巧,佩剑撞上带銙,发出声响。夏夜寂静,突兀刺耳。 少女受了惊吓,迷瞪着眼转头来,迷蒙中瞧着像是李涵,含糊一声。 “藩帅?” 从前听她说话,竟不知这般悦耳。 李涵轻声回,“是我。” 哪料,莲蓬一个激灵起身,跌跌撞撞朝李涵怀中而去。李涵忙不迭上前搀扶,训话,“这是作何!” 来不及感受刚入怀的馨香,莲蓬就已站定,退后半步,规规矩矩跪地请罪。 “奴婢来此,是为伺候藩帅,怎能睡过去了呢。还望藩帅开恩,饶过奴婢这次。” 她尚未清醒明白,没听出李涵言语中的柔和,顺着自己本心请罪。 这一请罪,适才的安宁祥和一去不返。 李涵又捏捏长剑,顺势道:“既是如此,伺候更衣。” 伺候更衣早已习惯,莲蓬顺势上前卸去腰间兵器,又伸手去握腰带。这一握,冰冷的触感袭来,她方才真的清醒。 趁着低头的功夫,自顾自骂道:她这个蠢货,都做了什么。 李涵可是从未这般轻柔同她讲过话。 白白浪费了这等机会。 思忖之间,手上不停。卸了腰带,再退去外袍,正待她伸手,被李涵一手止住。 “去外间叫水,沐浴后再歇下。” 莲蓬换回往日语气,小声殷勤,“是,奴婢这就去。”出门交代亲卫提水。 守门的亲卫毫无犹疑应下,好似藩帅亲临,径直去后厨取水。莲蓬则返回内间。 李涵因去了外衫,整个人仅着中衣,端坐方桌一侧批。他眉眼倦怠,眼下乌青,像是许久不曾安眠。 莲蓬小心走到跟前,将他跟前的油灯拨了拨,领烛光更为明亮。 李涵知晓是她返回,哑声道:“一会儿送了水便去矮塌歇着,隔日我派人送你回去。” 莲蓬拨油灯的手一顿,这厮,怎的还要送我回去。 嗔怪道:“藩帅送奴婢去往何处?” “乾安县不太平,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早些回去才是好的。” “藩帅在何处,奴婢就在何处。再说了,一月之期已到,藩帅不来寻奴婢,奴婢还不能来寻藩帅么。” 娇气女子,胡搅蛮缠,令李涵散去三分火气。 “越发不成体统。”李涵不抬头看他,仅是翻页。 “哦!难不成藩帅不喜欢这样的,而是觉得适才请罪的模样才好?” 李涵抬眼看她。她就站在烛火之后,光亮闪烁,眉眼柔和。心中刚摁下去的情愫一时翻涌起来。他反手闭了,放入抽屉。
一手落在方桌边沿,不停敲击桌面,越来越快。 “如此看来,你像是好个全乎了。” 女子双颊绯红,拿眼角去瞄李涵。眉目含情,春光无限,嫣然一笑,犹如春风过境。 “藩帅觉得呢。” 男子眼中光芒大盛,不敢直视。 隔着跳跃的烛火,二人之间越发情致高昂。眼眸好似丝线,搅合一处,再难摊开。 李涵起身,正要朝莲蓬走来,忽然听闻外间亲卫禀告:“藩帅,水来了。” 此言一出,犹如数九寒天的冰碴子,李涵顿住,莲蓬上扬的嘴角撇了撇,这人忒不识趣。偏生门外的亲卫不知,许久不见回应,再次高声提醒。 李涵只得端坐回去,冷声令人送水入内。 依李涵往日习惯,不论春夏,沐浴所用必然是冷水。眼下亲卫送来的一桶水,也就比数九寒天好上一些。是以,待莲蓬收拾心绪,打算伺候李涵沐浴,才发现不同寻常。 二人之间,隔了偌大的山水屏风,李涵的身影若隐若现。从莲蓬所在之地看去,实在是高入云端。不见往日研习美人计时,中所言的雾气氤氲,袅袅仙气。 疑惑问道:“藩帅,可是这水温不够?” 只能如此,她一个小姑娘还能知道个什么。 “水温?”李涵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辞,轻笑,“确实有些冷。” “那我让他们再来一些。”她朝外行去。 未行出去步,李涵无奈道:“罢了,如此极好。” 莲蓬无话可说,转而回来,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身子,俏生生问道:“可是需要奴婢伺候?” 李涵宽衣至一半,素白中衣松松垮垮系在腰间,一手正勾亵衣,闻声猛然转头,手上的动作来不及收回。 见姑娘扶屏风而立,一双眸子,跟眼花一般,不知该往何处看去。 登时笑开,“你来!” 屋内光线昏黄,莲蓬甫转过来,正搜寻李涵身影,待听闻此声,目光才定在李涵身上。 瞧见他衣衫半开,人人狗狗。 当即恨不得瞎了过去。 哪有这样的,这厮是个什么癖好。 连连辩解,“奴婢手脚粗笨,恐是不能好好伺候。藩帅劳累至此,还是早些休息的好。”不管李涵如何作答,扬长而去。 徒留李涵在原地,依旧是一手勾亵衣。 不过,视线顺着姑娘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 原以为,是个胆大的奴婢,却也不过如此。如此想着,一面低头继续,一面发笑。 像是得了什么好玩的宝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