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拂过,向晚舟蓦地一愣。 原以为教导弓弩一事已然被揭过,那时他不过头脑一热,问出口也觉不妥,他一个外男,教导凌家未出阁的姑娘算怎么回事。 然而,此时骤然被问及,向晚舟也不闪躲,爽朗一笑:“自然算数,只要姑娘愿意。” 如今左右都是与他交好的将士,以及凌家的死士,那个叫春絮的婢子,瞧着对凌姑娘十分忠诚,这些人必不会多口多舌。 教导弓弩而已,只要他们二人守礼相待,如今民风开放,想来对凌姑娘名声无损。 两人隔窗相对,得向晚舟应承,凌嫣莞尔一笑:“那我就先谢将军教导之恩了。” 她本就生得极美,眼波流转间,有种超然于世俗外的淡然,此刻一笑,眉目璀璨如天上星,水中月,让人移不开眼。 向晚舟被这笑,唬了心神,右手持缰绳,左手无处安放,只好伸至脑后,挠了挠脖颈。 自雍州南下都城的三个月,凌家车队与向家将士结伴而行,冬日风雪盛,趁着白日尚有天光,车队缓缓行驶。 行路间隙,车队停车休整,向晚舟便取出弓弩教导凌嫣,有时,是在山野中,有时,是在驿站庭院里。 两人甚是守礼,始终相距一枪远,指点之处皆由向晚舟口述,或是用枪尾代手矫正凌嫣姿势。 教导空隙,两人闲谈,多是围绕弓弩之语,绝无逾越之处,春絮也时时侍立在旁,两人从未独处。 说来也怪,在卫陵城内,向晚舟几次梦见凌嫣,如今一同回都城,佳人相伴身侧百余日,他愣是一次梦都没做过。 夜夜酣睡,那些痴梦早被他抛诸脑后。 许是他教导得好,凌嫣待他常有笑影。 两人相伴时,他借着察看她射箭姿势的缘故,时常凝神望她。 凌嫣道谢时微垂的眼眸,瞄靶时露出的半截洁白脖颈,迎着寒风紧蹙的双眉,回首寻他时微翘的唇角,皆被他一双眼眸深深刻在心中。 凌嫣不笑便罢,若是莞尔一笑,向晚舟便怔在原地,听得凌嫣几句“将军”,才能回神。 随行的将士们虽不敢说东道西,但私下聚在一起,也曾笑谈两句:“小将军自从遇上凌姑娘,好似变了个人。” “嘿,我也说呢,整个人痴了几分。” 如此笑谈自然不会入向晚舟的耳朵,但将士们偶尔促狭的笑声,却让凌嫣察觉。 一日,练罢弓弩。 凌嫣收起弩箭,还给向晚舟时,忍不住问道:“不知将军是否嫌我蠢笨?” “凌姑娘何出此言?” “将军教我时,总是不甚专心。”一双明眸含着笑意直视着向晚舟,凌嫣笑着道,“想来是我太过蠢笨,总是领略不到将军指点的深意,将军这才在教我时,发愣出神。” 向晚舟被盯得面庞发烫,却不肯移开视线。 一张脸愈发透红,他低咳一声,挠了挠后脖颈,“姑娘甚是聪慧,身手也敏捷,虽比不上军中男儿,但也算得上是个好徒弟。” “哦?” 凌嫣挑眉,侧过脸瞧一眼春絮,春絮领会其意,行过礼,退至百步远。 金乌西坠,晚霞遮天,凌嫣身后一片淡紫色。 她望进向晚舟眼底,一步一步朝他逼进:“那将军在教我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她行一步,向晚舟退一步,行至退无可退时,向晚舟背抵着树干,终是将头一偏。 “我在想,姑娘这双眼,真是生得极美。” 这话说完,天地为之一寂。 向晚舟暗骂自己孟浪,以手做拳,抵在唇边,低咳数声,不敢抬头再看她一眼。 凌嫣自然知道自己极美,若不是生得美貌,也不会以此做赌注,去赌路途之中,能得向晚舟青眼。 此时得向晚舟一句赞赏,她却佯装薄怒。 绯红染上了面颊,她以帕掩唇,跺一跺脚,嗔一句:“谁要你夸了。” 丢下这句,她快步奔向马车,上了车,隔着车帘催促车夫快走。 春絮紧跟着进了车厢,眼见自家姑娘仍以帕掩面,不敢出声,只缩在一旁。 银白色的丝帕上绣着鸳鸯戏水,帕子下掩着的一张春面,早就没了羞意,一双眼眸清亮澄明地瞧着帕子上这对交颈鸳鸯。 女子如何入局? 自然是走婚嫁的老路。 可重活一世,嫁谁为妻,她必要自己决定。 如此紧赶慢赶,初春的柳枝生出新芽时,这列车队回到了
都城金陵。 车队穿过北敬门,于城门口分成两队。向家的将士们往西,回城西固城营,凌家的车队往东,去鲁国公府,投奔凌嫣的外祖母。 春寒料峭,裹了整个冬天的斗篷仍在身上,为表感谢,凌嫣下了马车,面朝向晚舟,俯身行了大礼。 “多谢将军一路相送。” 向晚舟一拱手,踌躇了片刻,叮嘱道:“姑娘可别忘了练弩。” 凌嫣微微颔首,径直上了马车,要进车厢时,她侧过半个身子,微笑回眸:“将军不必再送。” 两只雀鸟自枝头飞起,惊落一树桃花。 花瓣散落在车顶,一路向东,随着马车渐行渐远。 有花瓣落至肩头,向晚舟无暇拂去,立于马上遥望车队远去,右手不住摩挲着身侧的弩,方才想送的,到底是没送成。 也不知她有没有弩,没有弩,又有什么可练的呢。 时值正午,金乌高悬。 鲁国公府的角门大开,一着绿袄的妇人站在门边,时不时探出头来,张望着街角。 门房陪笑着递上刚烤好的栗子,搭讪道:“什么人还要苏嬷嬷您亲自来迎?” 绿袄妇人不接话,也不接栗子,只从腰间抽出一方帕子,示意门房将栗子放在帕子上,一双眼仍望着门外。 “苏嬷嬷您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这日子虽说到了春日,到底还有寒气,什么要紧事能值得您站在门边吹风?快来里面躲躲风,让小四子帮您盯着就是了。”门房边说边往里让绿袄妇人。 那叫小四子的小厮见机甚快,已是大半身子探出门外,细杆子的身子只往外伸。 绿袄妇人这才看了门房一眼,说道:“那可是顶要紧的人物,你们都得仔细些。” “要来的是谁?” “这你就不要问了,只需记着,那可是老夫人心尖尖上的人。” 此话一出,门房心中了然。自镇北侯凌家出了事,老夫人可是结结实实病了一场,能让老夫人如此挂心的,除了小世子,如今也就只有凌家的表姑娘了。 恰此时,小四子朗声道:“来了来了,嬷嬷快看,是不是这辆马车?” 团起帕子,将栗子往怀中一塞,苏嬷嬷直起身子,往外觑一眼,只见一辆乌顶小车向着公府行驶而来,忙迎了上去。 行至角门前,马车缓缓停下,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芙蓉面。苏嬷嬷瞧一眼,心中暗道:这般姿色错不了,定是表小姐家来了。 这般想着,她脸上浮现笑意,上前接过凌嫣的葱葱玉手,扶着她下了马车:“表姑娘来了,可叫老夫人好生念叨,听说你是今日来,从方起身便吩咐老奴,在这角门等着,就怕漏了表姑娘的行迹。” 凌嫣也不敢真让她扶,虚搭着苏嬷嬷的手,笑着应道:“多谢外祖母,倒让嬷嬷久等。” “老奴托大,得表姑娘唤一声苏嬷嬷,根子上仍是老夫人的奴婢,表姑娘有什么事,只管使唤老奴去做。” 遣了小丫头去内院报信,苏嬷嬷接着与凌嫣寒暄:“表姑娘一路行来累不累?渴不渴?先随老奴回眀柏堂见老夫人,老夫人见到姑娘,定会十分欢喜的。” 苏嬷嬷自谦,凌嫣却不敢十分使唤她,只笑着喊她,跟着她向鲁国公府内走去,穿过遮雨长廊,雕花门洞,一路向里而去。 鲁国公府乃老牌勋贵,府中装饰自是富丽堂皇,沿路装点的花卉,皆为名贵品种。遇见的婢子仆从也着装一致,恭而有礼,远远瞧见凌嫣一行人,便驻足行礼,甚少窃窃私语。 凌嫣一路行来,心中不住点头。 她的外祖母,鲁国公府的老夫人,崔氏,原是宗室女,下嫁鲁国公,一生育有一子一女,其子为现任鲁国公,其女便是几月前病逝的镇北侯夫人,凌嫣的母亲,陆氏。 幼时,她常听母亲谈起当年,她为公府嫡女,深受外祖母疼爱,一朝出嫁,随父亲驻守戍州,转眼间,已是十数年未归都城。 外祖母与母亲,十数年未相见,但年礼节礼却从未断过,且鲁国公府送至镇北侯府的节礼,教常例要厚上三分。 母亲阅完公府来信时,常抱着她轻叹,口中念叨着:“不知你外祖母身子好不好?” 凌嫣知道,外祖母与母亲母女情深,上一世,母亲西去的消息传回都城,外祖母夜不能寐,胸口骤痛,鬓边平添几多银丝。如今重来一世,外祖母再度丧女,不知如何悲痛。 思至此,她眼眶泛红,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 “表姑娘这是怎的了?”苏嬷嬷抚上凌嫣的薄背,劝道,“如今家来了,是喜事,可不
兴哭。表姑娘不知道,听闻姑娘要来,老夫人脸上才有的笑影,连日来,不跌声地吩咐左右为姑娘准备器物床褥,日日盼着姑娘来。” 说着,苏嬷嬷掏出素帕按了按眼角,“自大姑娘没了,也只有表姑娘的事儿能让老夫人提起兴致。” 大姑娘便是指凌嫣的母亲陆氏,苏嬷嬷一时伤情,唤的旧时称呼。 提起母亲,凌嫣神色一黯。苏嬷嬷忙轻拍了下自个儿的脸:“瞧我,说了要高兴,还提这伤心事,惹姑娘难过。” 说话间,一行人又穿过几道雕花门洞,行至陆老夫人住的眀柏堂内。 守门的婢子一瞧是苏嬷嬷领着人来,忙掀开满绣吉祥纹的门帘,高声喊道:“表姑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