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王的脸色一刹那白了白,但迅速恢复了正常,几乎不被外人察觉,他也硬声道:“那又如何?重刑之下的话能信几分,想必各位也是清楚的。倘若是熬不住刑胡乱咬人也是有的,陛下难道要因区区一个罪臣的话怪罪皇叔吗?” 薛王冷笑道:“刚才还称其为良臣英才,不吝赠宅,如今倒是只愿意叫一句罪臣了,老七这脸翻得可是真快啊。” 一旁一直未曾开口的宁湛道:“是虚是实一查便知,殿下放心,定不会随便冤了殿下。” 高楷也道:“楚国公此言有理,七叔放心,若是查办此案中有任何冒犯之处,朕会亲自对七叔致歉,还请七叔多多海涵。” 明英宫的高瑗听完朝上种种,不忍笑道:“这次七叔可是实打实吃了他那所谓的同党的亏了,唉,果然成也萧何败萧何。” 景颐有些不解,道:“潞王党羽众多,如何就吃了这个亏?” “你想,若是等闲罪名,他的同党随意找个理由替他开脱求情也不是什么难事,奈何这次就是直指七叔结党,这关头他的党羽求自保还来不及呢,谁敢帮他开脱,不是上赶着往枪口上撞吗?所以你看,满朝堂除了四叔为防七叔再说什么大不敬的话,才请皇兄下旨治七叔出言不逊之罪来堵七叔的嘴,还有谁替他说过话?”高瑗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猫,心中愉悦,不由得拔下了头上的蝶穿杏花流苏钗逗弄着它。 景颐看着高瑗怀里的小狸奴,道:“这小家伙刚从皇后娘娘那里抱过来,竟也不如何怕生,倒是很喜欢同长主一道玩呢。” 高瑗歪着头笑道:“可不是呢,前些天日日去凤仪宫陪它玩,这小东西是通人性的,怎么会怕生呢。” 那小狸奴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在她手上蹭了蹭,引得高瑗又是一阵欢笑。 “皇后娘娘送只猫儿来给长主解闷,倒是好法子呢,我看长主今日笑容都比平日更多了。”景颐见高瑗心情甚佳,也不由得欣喜,高瑗从小就是个心思重的,很难真正开怀笑一笑。 高瑗将钗复簪在头上,道:“说来还得谢谢你呢,刚姐姐还说你们几个活泼些的好,我倒是想着若不是你们陪着我,换成景思,这明英宫不得要闷死。倒是姐姐那性子,再遇见个话多的碰上一碰,真真是不要消停了。得亏小韩侯爷与姐姐从前也不是天天一道,要不然他们两个要把我耳朵都吵得嗡嗡响。” “不过我觉得长主并不是个少言寡语之人,您不过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罢了。”景思道。 高瑗顺顺怀里小狸奴的毛,笑道:“此言不假。” 建平十年继衡阳长公主薨逝之后的第一件大事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场了,同样骄纵跋扈的潞王因结党营私被囚于宗正寺,其党羽一个个被拔出下了大理寺狱,或是革职或是流放,涉事官员达二十余人,此案持续月余方才结案。说来有趣,牵扯出潞王结党一案的,不过是一座院子与一只犀角杯。 潞王一脉被夺爵,囚于宗正寺,非有赦不能出。他们入宗正寺那天,高瑗前去送行。因着前番潞王已被收押于宗正寺,所以此次入宗正寺的都是王府妇孺。宗正寺前,高瑗坐在车上,看着一行穿着素衣之人缓缓走来,个个都是是声泪俱下,肝肠寸断,路旁聚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对着这么一群人指指点点,弄得几个年轻的姑娘几乎抬不起头。 高瑗放下车帘,看向坐在车驾角落的高琏,道:“倒很是可怜。” “能不可怜吗?那几个堂妹才多大年纪,倘若能遇赦就罢了,要不然这一辈子就只能耗在宗正寺里了。”高琏虽这样说着,脸上却仍是冷冰冰的。 高瑗叹了口气道:“七婶婶是个好人,倘若七叔一辈子能安安稳稳也就罢了,可惜终究是要累及妻儿,真是可惜。” “你心也真是软。” “并非是心软,我只是觉得不值得。把自己的一辈子托付在别人手上,他们弄权夺势之时可曾想过满盘皆输之后会如何牵连别人。七叔罪有应得,七婶婶呢,几个堂姐堂妹呢?她们才多大,就要过这样阶下囚的日子。”高瑗望着那一行人,眼中闪烁着不甘与决绝。 高琏的神色有些黯然,道:“你下去送送吧。” 高瑗下车,站在宗正寺大门前,看着那一行人走来。见到高瑗,这些人更加委屈,几个姑娘都出声痛哭求高瑗救救她们。 高瑗挽住潞王妃的手,道:“我且来送送婶婶,婶婶不用担心,这里面虽不比王府,但也是打点过的,婶婶放心。几个姐姐妹妹婶婶也不用担心,等她们到了年纪,我会求皇兄放她们出来寻一个好人家的,这些是些厚衣裳被褥,帝京冷得快,想来过不久就能用上。” 潞王妃泪水涟涟,几欲下拜,被高瑗扶住:“多谢长主垂怜。”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高瑗欠身,示意宗正寺的人带他们进去,自己则回到了车上。 她并没有让车夫驾车回宫,而是看着这一群人入了宗正寺。那扇大门重重阖上,夕阳的余晖洒在厚重的门上,衬出庄重与肃穆,远处传来寺庙晚钟的声音,街市上依旧人来人往,并不因刚才发生的一切有什么变化,夕阳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高瑗默默看着这一切,潞王弄权这么些年,终究换来了什么呢?满街的百姓并不会因他的结局或喜或悲,他们惦记的是今晚夜市有没有好生意,明早要几时起床准备开门迎客。曾经的煊赫,不过一场烟云罢了。 “你为什么要来送行,还帮七婶婶打点里面的人?”高琏双手环抱在胸前,靠着车壁,有些好奇地看着高瑗。 高瑗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不知道,也许是愧疚吧。” 九月初九既是重阳,又是高楷宠妃贵妃魏氏的生辰,可巧魏氏又刚被查出有孕,高楷自是无比欣喜,下旨大办,邀一众宗亲宗妇入宫参加重阳家宴,又在宫中水月阁连唱三日戏,共为贵妃贺喜。 重阳家宴设在正午,依例分了男女席,自是觥筹交错。到了晚间六宫女眷又再设一宴,高楷多饮了几盏,脸色红润的很,左右分坐皇后向氏与贵妃魏氏,魏氏整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与幸福,笑容几乎从未消失过。 高瑗坐在首座,含笑向高楷敬酒道:“皇兄今日如此欣喜,倒是极少见呢。” 高楷闻言大笑道:“可不是。朝中先是除去了几个禄蠹,如今又是贵妃遇喜,如何不值得欣喜了?朕至如今还未有所出,自然是要庆贺一番。” 他说此言之时,皇后向氏眼神暗了暗,但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 高楷并未察觉到什么,接着说道:“且今日西北的奏章上说,西北军屯俱已整治得当,秦国公此番立下大功,就这几日便要还朝。” “那真是可喜可贺了,我敬皇兄一杯。”高瑗说着举起小金盏,一饮而尽。 高楷见了,连着叫了几声好。 皇后则关切道:“以宁才大好了不过月余,这酒可还是要少饮一些,当心伤了身,今日午间宫宴已是饮了不少了。以宁与陛下同喜之心自是好的,只是要仔细身子。” 高瑗微微欠身:“谢过皇嫂了。我这些时日想着身子爽利了许多,应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多谢皇嫂好意。” 一旁的贵妃也道:“话虽如此,娘娘所言也是有理,长主年纪还轻,切莫落了病根才是。我这里还有好些补品,明儿让人送到长主那里去。” “多谢娘娘了,只是娘娘如今怀有龙子,更是要好好补养,如何好意思拿了娘娘的东西去。更何况前些日子皇嫂才刚给我了不少东西,怎好意思再收,白白糟蹋了东西。”高瑗再度欠身道。 高楷则摆摆手:“罢了,若是以宁短了什么,只管来找朕要就是了,你也别整日在明英宫闷着,出来走走,如今宫内秋景正好,切莫辜负了。” 高瑗称是。一时殿中无人再说话,静默了好一阵子。贵妃觉得有些尴尬,便道:“臣妾见众位姐姐妹妹都用的差不多了,不如我们去外间听戏可好?” “既如此,那便去吧。”高楷起身,挽住贵妃的手,领着众人到了外间。水月阁院子里有个三层的大戏台,戏台子对面设了坐,供众位贵人听戏。戏台子上灯火通明,衣香鬓影,一见众人出来,便开演了。 管事的内侍捧着戏单子过来供众位贵人点戏,高楷接过翻了几页,随手指了一出,便随手把戏单子给了皇后,皇后道:“臣妾以为今日是贵妃的好日子,且让贵妃先点,如今这出戏就是臣妾先预备下的,臣妾也正想听这个,算是点过了呢。” “朕记得你素日里最喜辞婉转,曲韵悠长的戏,怎么今日想听这些武戏呢?”高楷问。 皇后仍旧挂着笑道:“近日多喜事,总要听些热闹的才好。” 戏只唱了两出,高瑗就借口有些乏请辞了,皇后怕她再有什么不适,便欲亲自送她回去再来听戏。高楷道:“也好,如今天色也不早了,你路上奔波,把以宁送回去便回去吧,我们也快散了。” 二人行礼出去了。 向氏挽着高瑗的手,扶着她慢慢走着,高瑗则笑着推开她,道:“嫂嫂我不当紧的,只是素来不大喜欢听戏,闹哄哄的,尤其是这些热闹是,吵得头嗡嗡响。我自己走得了路,不用劳烦嫂嫂扶我了。” 向氏则不依:“就算没事,且当我喜欢你,心疼你,也是不行?” “嫂嫂待我好,我知道的。”高瑗反握住向氏的手,她的手冰凉,高瑗就一点点暖着。 向氏仍旧说笑一般道:“自然是要知道的,若是不知道,岂不是养了个小白眼狼,”她说着说着语气里就带上了些
落寞,“如今大姐姐殁了,满宫里也就你真心对我好了。” 高瑗见她如此,忙劝道:“嫂嫂怎么这么说,皇兄他……” “陛下对我,敬重而已。”向氏素来是个温柔的,如今这般生硬地打断高瑗的话,倒是把高瑗也惊了一惊。 “嫂嫂放心,别人再如何,嫂嫂始终是国母。” “是呀,国母,挺好的,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又怎么能后悔呢?我身上背的,可是整个母族呢。”向氏笑得凄楚,几欲落泪。 高瑗没再说什么,只是挽着她,路过凤仪宫时,再不肯让她继续送自己,让向氏回去歇息。向氏眼中含着泪,却打趣地笑道:“本是要我送你的,怎么变成了你送我?这样如何好,还是陪你走一阵子吧。” “嫂嫂,再多人对你好,对你最好的还得是你自己。嫂嫂放心,好好睡一晚,明日可还有的忙呢。”高瑗倔强地把她推进凤仪宫内,让宫人扶着向氏回去了。 回到明英宫,她卸掉一身妆饰,叹道:“可真是累呀。” 景颐帮她收拾着妆台上的首饰头面道:“长主今日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太拂了贵妃的面子,贵妃如今可是风头正盛,我怕万一得罪了她不太好办。” “风头正盛?能盛几时?你且看看她姓什么,魏,燕国公威北军都督魏明德的魏,魏氏兵权在手,又是个不如何安分的,你觉得皇兄会忍他们几时?贵妃可以有孕,但绝不可以产下皇子,尤其是皇长子。”高瑗嘴角爬上一抹冷笑,眼神也有些讥诮。 景颐道:“是奴婢思虑不周了。可这般看,贵妃也真是可怜。” 高瑗长叹一口气:“如何不可怜?宫妃看似光鲜亮丽,却是将全族的身家性命放在了天子手上,喜欢时就是如珍似宝,举世无双,不喜欢时就是弃如敝履,抛之脑后。这些娘娘们,哪一个不是如履薄冰。贵妃也不过是如今圣眷正隆,才言行不当了一点点,说白了,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幸而皇兄是个心软的,魏氏开国重臣,虽有小过但罪不至死,不过是夺了兵权,应也能全族得个善终。”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接着道:“后宫也不过是个制衡,向氏为什么是中宫,不过是因为她父亲是一大儒,皇兄为了向天下展示他的重道之心,以拉拢名仕臣罢了,就像嫂嫂说的,不过敬重而已。” 高瑗现在觉得他们这些人自私的很,如今的中宫是高琏定下的,一来是借此拉拢儒生之心,二来向氏最是温柔识礼,又学富五车,亦可借此规劝高楷。高楷觉得高琏此举甚是得当,于是便下诏册立向氏为后。向氏入宫三年,侍君谦恭得体,又常出言劝谏,御下宽严有度,赏罚分明,待众位妃嫔与二位长主温柔和善,永远笑语嫣然,满朝无不称道。但高瑗总觉得向氏有一种疏冷距离感,入宫三年,满宫除了她的陪嫁侍女,都无人知道她的闺名闺字。 她的一生,比起在中宫冰冷的凤座上受人参拜,也许更适合普通的香门第,举案齐眉,吟诗作画,闲散一生。 “西北那边如何了?” “跟陛下说的一样,秦国公不日便要抵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