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枢已隐居此山多年了。
侯胜北见到他时,却见一片山势秀丽,树木葱茏中,数百家草屋围绕中央一间,如众星捧月,明明深处山野之中,却像是个村庄一般。
马枢四十出头年纪,昔日讲《维摩》、《老子》、《周易》,道俗听者聚二千人。
多家学者各起问端,马枢依次剖判,开其宗旨。然后枝分流别,转变无穷,论者皆拱手默默听受而已。
邵陵王萧纶嘉之,留二万卷。
见到侯胜北,马枢感叹道:“侯将军还是撇不下心中执念,没有迈出那一步,这支兵却是空自准备了。”
侯胜北一惊,仔细回想,刚才的许多草屋摆出的正是军营模样,盗贼难入。
难道在建康一百五十里外,阿父还埋伏下了这一路人马?
侯胜北试探着问道:“先生是?”
马枢看向他,因常食黄精之故,他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神目如电,能暗中视物。(注3)
只听马枢坦然道:“我为侯将军宾客,于此山中训练这支擅长夜袭的人马,自然是为了做大事的。”
他抬头望向树梢上的一双白燕,春来秋去许多年,有时停在案头,也不怕人。(注)
“侯将军孤傲放诞,位居人臣之极,既不懂明哲保身之道,又纠结旧日恩义,不能更进一步,哪怕武略智谋过人,最终还是不免败于权谋。小将军当引以为戒哪。”
听马枢批评阿父,换了以前侯胜北可能会出言反驳,不过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听取,颔首表示接受。
阿父,你既然有所准备,为何最终还是没有发动呢……
侯胜北暗自叹息,随后说出今日前来的目的。
听他道明来意,马枢的目光炯炯,似要看穿侯胜北的真实想法。
见他神色不动,马枢叹道:“江陵一炬,毁却历代明十四万卷,痛哉惜哉。邵陵王以册托付于我,你要抄录名重整典籍,不管为了何等目的,乃是一件善事,我当助之。”
于是侯胜北在这茅山之中,整理册清单,誊抄两万本名目录。
花费了两日功夫。
期间马枢以茅峰雀舌泡茶,讲解所悟心得。
“吾六岁学儒,后参佛,又修道。闻贵爵位者以巢由为桎梏,爱山林者以伊吕为管,各从其好也。”
侯胜北不解,听先生你的意思是三教并修,超脱物外,为何又会和阿父搅在一起。
马枢笑道:“然支父有让王之介,严子有傲帝之规,千载美谈,所不废也。岂天之不惠高尚,何山林之无闻甚乎?”
侯胜北对他的不拘一格表示佩服:“先生自是超脱之人,小子俗事缠身,不敢望得清静。”
“红花青叶白莲藕,三教原来是一家。”
马枢叹息道:“释道儒各有长短,本无高下。只是现在伪托佛名,贪图利益者愈多,高僧大德却少。我听闻北齐崇佛灭道,只怕灭的都是伪道,真正的有道之士又怎会贪恋红尘。”
侯胜北若有所悟,真正的高僧大德、有道之士,不会在意名利。
反过来说,贪图名利的就是以佛道之名,行奸巧之事之人。
国家对付的,应该是这些伪佛伪道,而不是玉石不分,兰艾俱焚。
自己以前所想,却是有些偏激了。
抄录完毕,谢过了马枢,侯胜北拿着誊抄的名目录,拥有了一份敲门砖。
江陵焚,是每个士族人心中的痛。通过整理存世籍的名义,很容易将他们拉近和聚拢到一起,找到彼此共同的话题。
虽然动机不纯,也算积累了一份功德罢。
……
剩下的问题还有一个。
如何向侯夫人和萧妙淽开口解释,自己要前往北周一事。
侯夫人还好,侯胜北只说作为使团随员,前往出使,需要过些时日才能返回。
萧妙淽熟悉朝廷典仪,就没有那么好瞒过了。
“使团行程自有定期,怎会不知道何时返回?当郎,你究竟要去做什么?”
侯胜北难以向她撒谎,只得如实说了。
萧妙淽最近数月就见他行踪不定,如今听说要潜伏敌国,做收集情报的危险之事,闷闷不乐坐在床边,满心尽是担忧不安。
好在侯胜北早有准备,立刻转移话题,请萧妙淽修一封,写给其弟萧大圜。
“八年了,我都放弃了寻找小弟的下落,你这人……”
萧妙淽轻叹道。
两人已是一心同体,有些话不必再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