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直言:“帝崩,新君立,当以颛王为摄政王。”
瞻仰视,气息惙然,复见帝默然而未尝有言,遂使胆气益壮,以复进问:“不抑之使有所畏,而纵之使至于邪也?”
“潜龙勿用,而亢龙有悔,欲其灭亡,先让其狂,治乱,运也,吾无所择也。”
红纱帐幔启,婢女退避,帝声幽幽出曰:“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
帝与瞻年相若,刚过不惑,而发苍然白如雪,散乱被于金丝衾枕间。
瞻拜伏流涕对曰:“殿下为尧、舜,则臣为皋陶、夔,殿下开纳谏诤,则臣为寿、盎,臣有死而已。”
“汝得此,亦足为幸。”帝挥袖,张福自袖中出新折,上列帝所选之股肱之臣,以遗柳江雪,俾其重用。
帝咳且笑,曰:“朕当年对答,胜汝多矣。然朕失德,汝可为良君乎?”
江雪睹天子疲敝之状,心无悯恤之情,道:“彼以暴,吾以道;彼以勇,吾以仁。善恶于史册,毁誉流于千载,赏罚悬于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然吾不畏。”
帝遽起,曰:“近来,朕视汝状貌。”
柳江雪徐步至御榻前一臂之遥,停矣。烛影摇曳,火光熠熠,映照其面,影影绰绰。
帝闻其体有梅之清馥,杂以雪气,觉微寒,因瑟缩,“汝貌不似朕,或类汝母耶?朕不能忆汝母之状貌也。”
江雪对曰:“吾貌固似吾母,然吾母不似陛下。”
上笑曰:“汝胆壮矣。”
“冷苑乃自在天地,无礼法之束,无尊卑之别,吾于此地成长,唯知饥寒、雨冻之苦,余者无所畏也。”
“昔日之朕,汝入门便驱之矣,然今日之朕,心力已衰,需汝为助力。国家需有明日君主,朕不能成者,望吾儿能成之。”
帝又命左右取黄金卮,酌酒而饮,曰:“此为黄粱酿,味极佳,汝亦饮之。”
江雪受而饮之。
上笑曰:“汝有此当不复忆烦忧事也。”
帝稍醺,目昏眊,神散而语呓,喃喃呼名:“阿姜。”
瞻闻之,初误为爱子之称,然睹帝神思迷惘之状,兼观江雪静立如松、岿然不动之姿,始忆及南疆和亲之妃似姓姜。
姜妃之死惨烈矣。
五年前,南疆背信弃义,毁和约而猝袭大历,战鼓隆隆,数月未息。而后姜妃自宫墙跃下,帝自兹而疯。
君忌有情思,恐伤社稷。
帝复卧,弗顾其子,曰:“汝可退矣,为帝之道多苦楚,若感凄然,可至吾灵前,与吾叙话片刻。”
此言既出,满殿之人皆俯首而跪。独江雪屹立不摇,适才拂去之雪,若化为冰,封其骨血,冷至心扉。其立于地龙极炽之殿,心却积雪盈怀。
“诺。”江雪颔首道。
江雪为张福送于偏殿之中,倚椅而坐,解腕间樱色软帕,帕上金线绣字,数行如蚁行,触之细密而心安矣。
其上曰:“君喜则我喜,君憎则我憎,我与君同心,则君不为我异。君臣各安其位,上下各守其分。我不欺君,君许我安,我终生弗诳。”
门扉阖,帝倦,敲榻而呼曰:“斥候,福子外,皆遣之。”
暗中有声应之。
夜如浓墨流洒,人血无声静淌,殷红大殿,奴婢莫敢号哭,王命已下,家人在念,遂绝望闭目,先旧朝而逝。
适同时,白瞻齿颤心摇,不暇整仪,疾步宫门,风雪交侵。此老儒臣,累年辛勤,忽获君恩重大,心奋胆惕,亦复惶恐无地,忧颤不已。彼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莫辨行止之远近,时久矣。
门卫颔之,见其懵然登舆。白瞻坐筵,闻马嘶,恍然若失,忽忆前日与白晓语。
晓出一帕,樱色,谓瞻曰:“此中涂南疆秘毒,独吾有解,他日御座之安危,皆系吾辈。君欲树勋立传,唯须从吾言,若不听吾计,父兄有攻守之难,颛王亦将不利焉,恐吾累全族皆夷灭也。”
女子或狠或懦,或妒或仁,或忠君报国,或通敌卖国,亦能勇,亦能执,亦能怀痴念,非徒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之器,亦能舞刀弄枪,非止后宅闺阁绣花弹琴之业。
固可为尽琐碎之事,然不得限其行男子之所能行。男女皆人也,君能尽人臣之道,我岂不能操权术乎?
白晓处南疆五载,受大祭司教,首得其理,即人欲生且优存,必善用周遭万物,以造适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