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侯虽说如今后人入了商道,在外人看来自掉了身份,朝堂上再无一席之地,可奈何祖上也是有开国第一勇将之称的韩忠,加之庐陵侯府财力雄厚,这府邸华丽大气,全帝京也没有几家比得上的,只是如今庐陵侯府上上下下皆服着丧,时不时还要传出几声哭嚎,弄得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也凄凄凉凉的。路人途径庐陵侯府也不由得心生好奇,庐陵侯府早先遭过一场大劫,老侯爷夫妇全折在里头了,韩家叔伯辈也已凋零殆尽,又是谁值得让如今的家主韩小侯爷服这样重的丧? 高琏站在庐陵侯府门前,看着门上随风飘扬的白幡,心里五味杂陈。她觉得很是庆幸,自己一向把韩舜引为知己,如今自己假死,韩舜不顾天下人非议,执意为自己守丧,只怕这天底下除了高楷高瑗也就只有他了。可看着眼前的阵仗,她眼角抽了抽,韩舜也是真傻啊,连宁湛都知道自己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死掉,他韩舜竟然看不出来?这动静闹得,看得她都生怕自己折了阳寿。 她往庐陵侯府东北角走去,那里有一棵桐树紧邻着侯府的院墙,高耸入云,如今叶子已变成金色,远望像一片金黄的云。高琏熟练地顺着那棵树来到了侯府的院墙上,她知道靠墙的地方有一套石桌椅,从前有次她喝多了来找韩舜解闷,从墙头跳下来的时候不慎摔伤了脚,韩舜便在此处设了一套桌椅给她垫脚。高琏对此举很是满意,于是自此之后来韩舜府上便再也没有走过门。 高琏正欲往下跳,却看见石桌上趴着个人,服着斩衰,半个身子笼在树荫下,另一半露在阳光里。听见动静,那人抬起头,眼神迷离惺忪,宿醉未醒的模样,眼睛红肿的厉害,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浮肿,弄得高琏一下子并未认出来这是韩舜,那个一向风度翩翩,放荡不羁的韩舜。 韩舜并没有露出惊奇的模样,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切,他用手撑住头,揉了揉太阳穴,笑向她道:“你来了。今日怎么是白天过来的?没政事要忙?真是稀奇,让我等了一夜。” 高琏不解,她站在墙头上扶着树干问他:“你怎知我要来?” “这几日你不是夜夜都来吗?我们饮酒,舞剑,前几日你还爬上了房顶险些把我的屋子砸了个窟窿,你记不得了不成?”韩舜无奈抬头笑道。 她是这样聪慧的人,不难猜出韩舜话里的意思,应当是自己假死后韩舜过于悲恸,日日大醉,借酒消愁,故而产生了幻觉,看见自己仍旧如往常一样来寻他饮酒作乐,顺道也把现在的自己当成了幻觉。 高琏踩着石桌石凳走下来,端端正正地坐在韩舜身前,道:“韩舜,是我,我没死。” “我知道你没死,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会死,祸害遗千年,你哪里会死。”他明明是在笑着,可却让高琏看出了无尽的悲凉。 “我说真的,我真的没死,死的是衡阳,不是高琏。你前几日看到的我是你想象出来的我,你把你的幻觉当成了真,可是现在的我,是真的我。”她紧紧握住韩舜放在桌上的手腕,用力之大,竟让韩舜痛地皱了皱眉。 韩舜许是并未懂她所言何意,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怔愣住了。高琏无奈,朗声道:“苏玉。” 苏玉是韩舜的近侍,基本不离韩舜左右,此刻他正在这小院门外等着主子传话。这一道再熟悉不过了的女声像是一记响雷,苏玉被震得打了个哆嗦,一时间连脚都抬不起来。“苏玉。”里头又唤道。苏玉幡然醒悟,他先是打量了一圈,确定此处再无旁人,然后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进去。 院子里靠墙的石墩子上坐着个面生的女子,一身简单的豆绿衣裙,头上绾了个圆髻,簪着两朵豆绿绢花,一张无甚起伏的银盘脸,眉毛生的稀稀落落的,只一双丹凤眼出奇地明亮。这人一看穿着容貌便知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扔到人群中便再也寻不出来,可就在这张从未有过丝毫印象的脸上,苏玉捕捉到了熟悉感,那种看起来吊儿郎当、漫不经心、不拘小节,却又带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威仪感的熟悉。 自家主子不只是因为宿醉或是什么其他原因,用手撑着头,呆滞地望着这个姑娘。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瞬间,苏玉叩首在地,声音中满是惊喜与兴奋,道:“见过衡阳长公主。” 女子轻笑,道:“我伪装的就这样不好?还是你太聪明?竟让一眼就看出来了。真是苦了我在常檀的面具外头还得再顶一个丑面具了。” “长主您……”苏玉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 “我都不是什么长主了,还叫长主做什么?现今他们都叫我一声姑娘,不如你也称我姑娘就是了。先不说这个,先去给你家主子备些醒酒汤,他现在啊,真是脑子都用不过来了。”高琏故作轻松道。 苏玉赶忙答应了,叩了个头便跑了出去。 高琏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心酸,她说不出来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这些时日见过了太多人
情冷暖,太多讥讽指责,太多明枪暗箭,忽然在一个小侍从身边感受到这样的热切,让她觉得意外,相比于那些自诩正派实际心里无比阴毒狡诈之人,苏玉让人觉得无比地澄澈温暖。她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韩舜。韩舜仍然在错愕,他坐直了身子,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袖口,将那麻衣捏出了几道褶皱。 他支支吾吾地说:“你……果真是她?” 高琏故作恼怒,一巴掌拍在韩舜肩上,这一掌并没用多大的力道,可韩舜却不由自主地晃了两下。“你小子,连你姑奶奶我都认不出来了,唉,真是可惜了我这么些年都把你当做最好的兄弟。” 韩舜身子前倾,一把抱住了高琏,他的眼泪像是洪水绝了堤,声音颤抖地连话音都难以分辨出来:“你怎么能这样啊?你还恶人先告状了!我把你当兄弟,你没死都不告诉我,这么几个月了,都不告诉我。你怎么能这样啊?我当真以为你死了,连丧都给你服了几个月,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高琏万万没想到他会这般举动,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抱着自己嚎啕大哭,韩舜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凡事有主见有智谋,从不会这般无助,弄得高琏这样不适应。高琏缓了缓神,有些不自在地用手轻抚韩舜的背,道:“先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怕连累你,一应事宜都还没定下,一个弄不好牵连到你就是我的罪过了。你看,我把所有事都弄好了不就来告诉你了吗?你先别哭了,我从没见过你哭,怪难受的。” “你难受?我可难受了几个月了,你难受一会儿会怎样?”韩舜打断她,哭声并未停下,反而越来越大。 高琏无奈,只得哄着他道:“好了好了好了,一会儿苏玉回来了看见你这幅样子岂不是要笑话你,只有小孩儿才这样哭呢。” 韩舜没理她,自顾自地哭了一会,方停了下来。他松开怀里的高琏,用袖口擦拭着满脸的泪痕,看向高琏的眼神很不友善。高琏先是长舒了一口气,见他眼神不善,只尴尬地笑着,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你说说,你都安顿了什么。”韩舜用一种审问的语气对她说道。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高琏也不由得有些怯,呵呵干笑两声,道:“我现在是常朗外室夫人所生的女儿常檀,三年前常夫人染疫殁了,常朗便将常檀接回本家,因常檀体弱,一直缠绵病榻,常家上下几乎没有人见过她。几个月前她病逝,便将她的尸身易容成我的模样,以衡阳长公主的身份下葬,而我就入了常府。至于安顿了什么,常家上下得清理干净,我的旧部总要收拢,还有潞王之死,都是我所为。” 韩舜觑着她,道:“那您可真有本事。” 高琏呵呵两声,道:“过奖过奖。” “我就不该信你,王八遗千年,就你这么个祸害,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当真是我没有脑子,否则去你那几处暗庄探一探,绝对就能发现你这么个王八还活着。”韩舜当真是气急了,咬牙切齿地说着,想要把高琏生吞活剥了一般。 高琏怯怯地摇着手,道:“倒也不必把话说的这样难听……” “等等,”韩舜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他的双眉紧皱着,脸色愈发难看,“你说你如今是常大姑娘,我记得常大姑娘是和宁湛定了亲的。”他如剑一般的目光唰地一下刺向高琏,看的高琏脊背一凉。 高琏继续摆手,呵呵傻笑着道:“你先别急,我有我的谋划,嫁宁湛不过是为了找他寻仇,又不是当真嫁了。” “他知不知常檀是你?”他冷冷地问。 高琏摆手摆的手有些酸,脸笑的也有些僵,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没了底气一般:“知道。” “你!”韩舜一时间在心里把所有能想到的难听话骂了个遍,有些话实在下流污秽,若是平日,自诩风流气度的小韩侯爷一定会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把自己的每一颗牙都用力磨了一遍,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傻子。” “倒也不必这样生气。”高琏接着打着哈哈。 韩舜无奈望天,努力控制住自己暴打高琏一顿的冲动,起身一拂袖就要走,高琏起身去抓他,只换来了一句带着怒火的滚。 韩舜头也不回地抬脚就走,他实在想不出高琏这样做有什么意义——除了脑子进了水。明明都是被宁湛害死过一次的人,还那么不知死活地往他身边跑,上一次她能够侥幸留得一命,下一次呢?还嫌自己死得不够惨吗? “我没有忘记他的所作所为,”韩舜听见身后的高琏收起了刚才小心翼翼的语气,她的声音冰冷又落寞,有着说不出的失望感,“我只是觉得这样能多少帮一帮我的弟弟妹妹,他们很需要宁湛的助益,就目前来说。” 韩舜能不懂她的意思吗?如今皇帝失去了能给他撑腰的长公主,面对着心怀鬼胎的宗室与朝臣,他必须找到一个新的足够有
权利地位且忠心的人作为心腹,宁湛无疑是最佳选择。“你把你的命放在他手里,就为了你的弟弟妹妹,值得吗?”韩舜转身看向她,眼中的怒气已经换成了质疑与不解,“上一次是鸩杀,下一次在行差走错,只怕你连个全尸都没有。” 高琏苦笑,道:“我有的选吗?更遑论值与不值。” “有,”韩舜正色道,“你仔细想一想。单凭你的胆识,做个天子也不成问题,又何必遭这些骂名,历这些磨难,去为他人铺路?你明明可以为自己而活。” 高琏听闻他所言,并未有什么反应,她像是在出身,也像在沉思。她主政十年,只为了安朝臣,定八方,给高楷一个海晏河清,盛世长安,从未想过取而代之,以至于韩舜说出这句话时她脑子都是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国朝并未有过女君,是以所有人都觉得纵使衡阳长公主如何权势滔天也不过就是个长公主,就连她都忘了自己其实与帝位相距不过咫尺,可是她又真的会取代帝位上的高楷吗? 韩舜冷笑着看着她,道:“看,你究竟还是有些私心的,否则早就驳了我了。也不知是谁给你洗了脑让你天天为了那个小兔崽子奔走操劳,你食不安枕寝不安席,费力不讨好,他倒是稳坐高台高枕无忧。” 高琏的脸上很难看,她道:“不要再说了。”她阴沉着脸,在石凳上坐下。 “说吧,你接下来的安排是什么。”韩舜见状便也不再提了,与其这样逼迫她,倒不如让她慢慢接受这个建议。 “没什么,”高琏抚着袖口的花纹道,“我们打算先对谭宗顺下手。你知道抚仙楼底下的暗河吗?我们计划将抚仙楼弄塌,借机引谭宗顺与昌王一□□,让他们狗咬狗。” 韩舜听闻皱着眉思忖了一二,道:“弄塌个抚仙楼不难,那底下的地基只怕早就被暗河冲坏了,可是这般动作难保不会伤及无辜,但弄不出个性命攸关的事上头又不会严查。” 高琏点头,道:“正因如此,我们定下了宁湛来下聘的日子动手,到时候弄出些许动静把抚仙楼里头的人引出去就好。至于性命攸关的大事,瑗瑗要亲自上抚仙楼。” 韩舜撇嘴一笑,像是早已料到:“像是这个小疯子会干出来的事。” “说起来这抚仙楼底下有暗河还是你告诉我们的,当年谭宗顺够小心了,没承想清理土方的活是你们的人包下来的,里头偏生有个行家,一看那土便知是从哪里挖出来的。谭宗顺也真是倒霉。”高琏脸色缓和了些许,说话时话音里也带着些揶揄的味道。 “那只能怪他还不够小心,这帝京但凡沾个商字的多少跟我都有些关系,留个心,让自己家里的仆役去干,也不至于如此了,”韩舜见高琏语气缓了许多,也跟着故作轻松,双手交叠在脑后,一副不拘小节的模样,“拆抚仙楼我可以帮你,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其他的,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 高琏没多说什么,只浅浅说了一句:“多谢。” “你走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就喜欢守着这棵树,”韩舜抬头看向头顶金黄的树冠,一阵风吹过,树影婆娑,“我在等着你,等你像从前一样翻过院墙,站在我身前,笑着问我今天有什么好酒。”他低下头,将头埋在手里沉默了良久,末了抬起头,直直地看向高琏的眼睛。 高琏被他盯的很是不自在,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韩舜轻笑,道:“谢谢。” “啊?”高琏对这句莫名其妙的感谢非常意外,也非常不解。 “谢谢你让我成为了现在的我,我也会帮你成为真正的你。”他一字一顿,无比郑重道。 入了夜,高琏跟在易水身后进了明英宫,易水不比剑歌,是个话多到要用车来装的,平日里剑歌带高琏入明安宫都是一个无比地谨慎小心,大气都不敢出,可是换了易水那便不一样了。“大主子您今天往韩老大府上走了吗?他最近好吗?这几个月主子严禁我们随便跟外头的人来往,我都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他说帮我找的那本剑谱找到了吗?他可万万不能食言的呀……” “你别叫我大主子,这太难听了,你叫我一句姐姐好了,我现在是个白身,哪里来的尊卑。我今天是往老韩那里去了,他……不太好,人消瘦了很多。咱们当时怕这件事牵连到老韩所以没告诉他,现在看起来真是不如何高明。至于剑谱,等他清闲下来自然会给你找的,哪里会食言。”高琏怕他越问越多,赶紧打断他,连珠炮一般说出这段回答。 易水听闻韩舜不太好,一下子就担心了起来:“消瘦不少,这可如何是好?不行,反正现在他都知道了,我一定要请主子的恩典,放我出去亲自照顾他。” 高琏安抚一般地拍拍易水的肩,道:“你也不用担心,我帮你跟你主子说说,她会让你去的。” 易水一下子变得很欣喜,连连谢道:
“多谢姐姐,姐姐比我亲姐待我都好。” “你说什么?”前面的宫墙下传来冷冷的声音,直吓得易水一哆嗦。剑歌一身黑衣站在宫墙下等高琏与易水过来,没承想二人正说着话,完全没注意到她。 “姐,你来了。”易水摸着后脑勺,尴尬地笑着。 剑歌不理会他,只瞪了他一眼,易水便懂事地在一边低头站着。“长君,主子在里头等您。”她躬身像高琏行礼,道。 “这个称呼好,是谁想的?”高琏伸手扶起剑歌,跟着她进了明英宫。 “回长君,是主子。” “怎么样,这样是不是好听多了?”高瑗正倚在廊柱上看星星,夜风吹动她的额发,露出饱满莹润的额头。 高琏走到她身旁坐下,正色道:“老韩说给他三日,一切就能齐备。” 高瑗慢悠悠地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不愧是小韩侯爷,果然厉害,”她伸出手,似乎是在感受风的痕迹,“好戏,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