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仔细筹划的不止高琏高瑗姐妹两个,昌王府的斋同样灯火通明,昌王坐在案前,紧皱眉头,不停地用茶碗的盖子拨弄着茶叶。两侧的椅子上坐着谭宗顺与赵熙二人,俱是一言不发地坐着。 昌王带着些不悦地打量二人几眼,将手里的茶碗在桌上重重一墩,道:“从前只以为今上不过是个没甚主见的,没了衡阳也就没了主心骨。如今看来也是有几分能耐,一个妹妹,换了宁五郎对他死心塌地,这桩买卖不坏。” 赵熙也甚是愤慨,接着昌王的话道:“他奶奶的,小子装的挺好,只怕早就和宁家小儿串通好了。什么赏赐他料理军屯有功,呸,名头而已,管个种地谁人做不好?老子入禁军拱卫帝京时,宁老头子还没把他干出来呢。” 赵熙本只是一混混出身,一身地痞流氓习气,入禁军后,又跟着那些老兵油子耳濡目染,言语粗俗的习惯一直未能改掉,唯有在朝堂御前知道克制一二。谭宗顺听他说的实在不像话,昌王的脸色也愈发难看,于是忙打着圆场岔开话题道:“赵枢密也休要如此说,西北军屯虽说也是军屯,却要比等闲军屯难料理不少。西北少雨多风沙,本就难以耕种,加之西北民风剽悍,西北军也惯爱惹事,若非秦国公治军严明,只怕还镇不住他们。再说今日一事,下官看着陛下的神色也甚是意外,不像是事先商量好的,倒像是秦国公果真对长主情根深种一般。” “呸,”赵熙啐了一口,不以为然,“就那么个小丫头,要颜色没颜色,要风情没风情,整日木头一般端着,有什么意思?若没有这长公主的衔,搁我府上做个丫头我都嫌。帝京想与宁家小子结亲的人家那么多,里面貌美的姑娘那么多,哪个不比长主强?还有宁老三,挑来挑去这么些年,挑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常家女,看着不像是常家巴结他,倒像是他巴结常家。常家有什么好的?常朗个老匹夫,本事没多大拉拢人倒是厉害,在那么个位置上除了喝酒什么都不干,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且早早让贤算了。” 昌王的脸更加冷若冰霜,他道:“赵枢密厉害,光说人家后继无人,先让自家子弟少挨言官几次弹劾吧。让令侄看守个隆兴门还敢私离职守往烟花柳巷眠花宿柳,也真是好儿郎。” 昌王平素是个好主子,一向和颜悦色,从未如此出言刻薄,眼见赵熙脸上挂不住,谭宗顺忙道:“殿下可莫要如此说,要说子孙不肖,又有谁比得上下官不成器的犬子呢。且莫让下官惭愧教子无方了。如今下官以为,陛下背靠宁氏,常氏,已然不好把握,不若离间他们,使陛下孤立无援。” 赵熙冷笑道:“谭尚说起来轻巧,宁氏最是忠心,哪能离间的了?” “非也,”昌王会意,意味深长地说着,“宁氏忠心的是皇帝,又不是他高楷,所以他才要用一个妹妹换宁泽对他的忠心。可倘若他们发现高楷并非明主,又会如何?你且看宁湛怎么对高琏就是了,那样心狠手辣,从不留情面。” 赵熙方才恍然大悟,道:“既如此,且引着陛下做坏事就是了,又有何难?” 谭宗顺摇头,耐心地向他解释道:“难就难在如此,陛下是楚国公一手教出来的,最守君子之道,怎么引他作恶呢?” 昌王靠在椅背上,悠哉闲哉地翘起二郎腿,道:“高处不胜寒,陛下身侧若能有个知心人就好了。如今宫里头的,不是皇后这种礼仪规矩教出来的无趣之人,便是贵妃那般让人放心不下的权贵之女,少了朵解语花。再者,宠妃里头没有咱们的人,终究是不便宜。” “这还不简单,”赵熙起身拱手道,“这事交给我来办,我那抚仙楼里的乐妓要什么样的没有?陛下也常往抚仙楼听曲儿,不会起疑心的,殿下放心。” 昌王满意地点点头,道了声好,便请二人自角门悄悄出去了。 宁泽回到宁府时,宁氏众人俱已回房准备休息,他翻身下马,将手里的马鞭随手撂给久融,问一旁侍立的门房道:“老太爷呢?” 宁氏规矩,每夜需得给老太爷问过安后方可自行回去休息,门房会意,躬身道:“在房内等着五爷呢,五爷快些过去吧,”他抬起头,咧出一个极其喜庆的笑容,向宁泽作了个揖,“听闻五爷得尚长主,小的恭喜五爷。”他身后的几个仆役小厮见状,也过来行礼道贺。 宁泽勾勾嘴角,朗声说了句:“赏。”随后大步流星往宁老太爷房内去了。 府内最中央的荣德堂内,宁老太爷正阖目养神,宁越侍立身侧给老太爷念着自己这几日新写的章,宁瑾则坐在老太爷身旁一边给他揉着肩,一边时不时插嘴打断宁越,给他纠正章中不太恰当之处。宁越觉得自己声名在外,还要被小自己三岁的妹妹指指点点,很是不忿,沉默着不肯再念下去,希望老太爷出言呵斥宁瑾一二。老太爷却轻抬眼皮,对着宁瑾露出赞赏的神色,宁越无奈,只得继续念下去。 老太爷身边最得力仆役老
何进来,他不忍打断宁越,只站在门边等着宁越念完。宁瑾看见了他,笑向他道:“何阿翁有事吗?” 老何跟在老太爷身边几十年,算得上宁府的老人,宁府上下没有一个不敬重他的,五位郎君称他一句何叔,孙辈的宁越宁瑾则称他一句阿翁。 老何躬身笑道:“回大姑娘的话,五爷在门口候着给老太爷请安呢。” 老太爷缓缓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道:“叫他进来,” 宁泽在军中养出的习惯,走路一向迅疾,带着一阵风的冷意就入了内,与宁氏一贯所倡的从容端方有违,宁老太爷虽不大喜欢,但也没强求他改过来。他向老太爷见了礼,宁越宁瑾也起身向他见了礼。“恭贺五叔喜得良缘,得尚长主。”宁瑾贺道。宁越则打量了老太爷与宁泽的脸色——按例,长辈未出言之前先开口乃是失礼,倘若自己贸然这么做,只怕是要一顿骂——见二人并未有什么不悦之色,方接着宁瑾的话道贺。 “你来的正好,过来听听越儿的章,你也是他的长辈,总得指点他一二。”宁老太爷心情甚是愉悦,他捋着长须,笑着招呼宁泽。 其实老太爷心情好的时候是很和蔼可亲的,全无平素训诫子孙之时的古板严肃,不似宁湛,很少有不板着脸的时候。宁泽坐在右侧的椅子上,上头的椅袄是天青如意云纹绫,一看就是宁瑾让设的,让这屋子里头的氛围都轻松了不少。“我是习武之人,哪里能写得出好章?若真想让人指点一二,不如去三哥的无逸斋。”他道。 老太爷瞥他一眼,皱眉正色道:“虽说你如今分管军务,可万不能废,子曰……” “好了翁翁,您还不清楚我五叔吗?我自小就听五叔如何勤学,如何苦读,连军中之人都说五叔领兵也手不释卷,哪里就荒废了。今日五叔大喜,就莫要再听这些圣人训了。”宁瑾往老太爷肩上一靠,玩笑一般就堵住了老太爷一番之乎者也。老太爷也不生气,只是用哄孩子一般的语气说道:“好好好,翁翁听你的就是了。只是你这性子可要仔细些,若是家里也就罢了,至多也是你三叔训斥你两句,要是到了外头,指不定人家如何说你没规矩呢。” 宁泽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连怨带叹了许久,宁府上下敢这样对老太爷说话的也就只有宁瑾一个,倘若哪个男儿敢顶老太爷一句,连跪祠堂都算是轻的了,且看一旁的宁越,站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子明如今定下了亲事,你也得了恩旨尚主,我的心事也算是了了。你们兄弟二人说着忙于政务无心婚配,你们大哥如你们这般年岁时都已膝下儿女双全了,哪里又见他耽误了朝事?我知道你们身份地位不一般,婚事不可不谨慎,但也没有拖这么些年的理……”老太爷如今不再涉朝政,每日除了教养孙子孙女,便是忧着这两子的婚事。 见老太爷又要说教下去,一旁的宁瑾赶忙道:“翁翁今日宴上未仔细听吗?五叔乃是对长主倾心多年,只等长主到了婚嫁的年岁方敢表明心意的。如今两位叔叔不是都定下婚事了,翁翁与其在这里念叨他们,不如遣人准备一应事宜,五叔可是要尚主的,如何疏忽的了?大哥今年也已经十六了,翁翁且还得帮我物色阿嫂呢,二婶婶腊月里便要足月,翁翁又要添孙女教养,这样忙碌,怎么还抓着二位叔叔成婚晚的事不放?” 老太爷哼了一声,但听不出不悦,虽是辞色俱厉,然终究像是跟人斗嘴一般:“我为你哥哥物色,你双亲又欲何为?小儿还是由母亲养育最好,你们两个幼时也不过是每日到我这里嬉戏,起居都是由你父亲母亲照料,哪里用得着我忙?至于什么情根深种,”老太爷冷眼看向宁泽,“他的话你也信。” 这最后一句话老太爷说得一字一顿,带着些冷意,宁泽知道轻重,赶紧起身垂首侍立。 “尚主是皇恩不错,但也意味着从此之后你便是陛下最重用之人,你再想不涉这些阴私权谋,可就由不得你了,”老太爷抚着自己拐杖上的龙头,语重心长道,“我虽知你忠心,但你跟子明不一样,他早就把陛下的安危系于一身,但你不是,你更想明哲保身。” 宁泽闻言只是轻笑摇头,道:“父亲,我如今看清楚了,只要我还顶着个国公的名头,只要我手里还有兵卒,我就不可能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从前我多在军中,四处征战,他们想要引我入局却鞭长莫及,如今我少有离京,牵涉其中不过早晚的问题。” “你能想清楚就好,”老太爷撑着拐杖起身,“我虽要你忠心,但并不要你一味愚忠,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了进去。我宁家虽是先帝嘉奖的忠义之家,但有自己的主见想法,远比忠心更重要。子明有一双慧眼,而我想让你有一双冷眼,洞察真相,明辨是非。”他拄着拐杖,扶着宁瑾的手,缓缓向内室走去。 宁泽并没有离开,他站在前厅看着老太爷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从前以为父亲是天底下最忠心之人,绝不会违抗君令,如
今一番话倒是让自己分外意外。如今朝局混乱,正是多事之秋,虽说忠君之心不可易,可听父亲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有自己的主见与立场。 宁瑾从内室出来,见宁泽仍在前厅站着,便上去行礼道:“夜深了,五叔早日回去歇息罢,明早还要早朝,莫要耽误了。” 宁泽回过神来,凝神注视着面前的宁瑾。宁瑾今年刚满十三,身量已如成人一般纤长高挑,但脸上还带着孩子一般的稚气,她生着一双宁家儿女均有的桃花眼,同样的眼睛,在一身正气的宁家儿郎那里便显得庄重肃穆近乎古板,在这个小丫头这里,却显得清澈透亮,脉脉含情,她像是未经风霜的,被人珍重呵护长大的花,娇艳温婉。宁泽在宁瑾的神色里找到了些许高瑗的模样,稚嫩的脸上带着端庄的神色,只不过宁瑾是活泼灵动强装静端庄,高瑗是清冷深沉故作天真无邪。他觉得,若是先帝宗不早早驾崩,千娇万宠之下长大的高瑗也许就该是这幅模样。他叹了一口微不可察的气,和颜对宁瑾道:“老太爷年岁大了,还需你在旁规劝一二,莫让他忧心这么些杂事,且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也算是我们做儿孙的尽孝了。” “我知道,可是五叔,翁翁的意思你也清楚,如今我们家已有一个三叔冲锋陷阵,三叔虽聪慧,奈何早已陷得太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翁翁是希望能有一个人能于危急之时保住我们家。翁翁虽愿为国朝,为君王赴汤蹈火,但也绝不想让我们白白被算计了去,成为别人的掌中棋,垫脚石。”宁瑾故意放沉了声音,以显得自己高深莫测,宁泽觉得她这副自以为心思深沉冷静成熟的样子很是有趣,勾唇轻笑了一下。 宁瑾对他这副样子感到有些不悦,蹙眉道:“我在同五叔说正经话。” “我知道,多谢你一片好心。你能为我,为宁家着想也是好的。你很聪颖,但是你毕竟未亲身经历过朝局的复杂,有些东西并非你想的这般简单。”他负手而立,语气轻快地说着,故意不带些许说教的意味。 宁瑾平日里最喜欢这个小叔叔,只因其人虽话不多,性子深沉,却不爱端长辈样子,显得分外好亲近。她父亲未及不惑之年,却已带上了一股老学究的古板气,二叔是诗礼乐教出来的谦谦君子,也是出了名的守礼规矩大,三叔就莫说了,在他面前连只虫也被吓得不敢出声,四叔自诩风流洒脱,然骨子里仍是宁家二十余年塑出的规矩气,只有这个小叔叔,愿意不以长辈的身份,听她和宁越谈一些孩子看来很有见解,可在成人眼里却很天真幼稚的想法。宁泽不会看轻或贬低他们,但也会一针见血指出不对之处,宁越还好,宁瑾是被夸着捧着长大的,常因被拂了面子而不悦,可仍旧愿意同宁泽谈下去。“我会好好学这些的,下次定然不会让小叔叔嘲笑了。” 宁泽笑着摇摇头,道:“你不用知道这些,你不知道看清这一切需要踩着一条多么艰难的路走过来,看遍人情冷暖是一件很残忍的事,看清之后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别人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你可以生一双慧眼,但不要生一双冷眼,因为这冷,锥心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