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晚,华灯初上,金陵城更加热闹。 女儿河畔,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欢笑声不绝于耳。 到了酉时末刻,“轰隆”一声,顷刻间,天亮如白昼,原来是女儿河畔的青楼楚馆,接二连三地得放起烟花。 烟花一飞冲天,在漆黑绽放开来,有金菊怒放,牡丹盛开;有的是彩蝶翩跹,有的是巨龙腾飞,还有数不清的火树烂漫,虹彩狂舞。更妙的是,因这里临河,绽放的烟花将女儿河也渲染的五彩斑斓,和夜空相互映衬,端地天上人间一般。 小孩子们拍着手说道:“真漂亮啊。” 有人道:“你看丽春院放的‘九龙入云’可真气派。” 又人道:“快瞧,这边怡红院放的的‘大鹏展翅’也不错!” 游人们皆都驻足,仰头观看着烟火,目不暇给,都欢天喜地地沉浸在这盛世之中。 这绚丽多彩的景色,映在陆霁如深潭古井般幽暗的眸子中,却是冷了的烟火,惊不起一丝波澜。 他知道,在这繁华盛世之下,掩藏着是一个怎样真实而又残酷的现实。正当达官贵人千金一掷寻欢作乐之际,平民们已经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虾子巷,原本是金陵城最为贫穷的地方,这些年,因五姥姥的恩惠,在加上他的苦心经营,稍稍有些起色,人们互相帮助,倒还不至于饿死。 但是其他地方,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许多地方的穷人,即便是在这太平盛世,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会为了一碗粥而大打出手,弄出好几条人命。 可这一切,没人会在乎。 那些上位者在乎的,只是这眼前,虚假、令人作呕的太平盛世。 他,陆霁,对这一切了然指掌。 他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无名之辈。自然知道,这问题的根结,不在于最底层的老百姓们,而是在于上面。 然而,贪图享乐的上位者们,像是讳疾忌医的病人,他们不会正视,这个国家的病,已经病入膏肓了。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想做什么。 圣人云,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在整个天下分崩离析之前,他只求蕖香和自己能够全身而退,这就足矣。 陆霁正欲转身离去,忽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赫然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陆霁转过身看去,说话之人是一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男子,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此时这人望着天上的烟花,义愤填膺地说道。 一个锦衣子弟哈哈大笑:“鲁仲,你在这发什么牢骚!想必是昨晚上的姐儿,服侍的不满意!” 另一个华衣少年嘻嘻笑道:“嗐,彭公子,你就别提了!你知道吗?昨儿晚上,你好心好意给我们在丽春院叫来几个姐儿,我正和香香美人钻进被窝,这鲁棒槌就跑进来,说那美人要扒他衣服,吓得他不敢再待了,要立马就走。” 一人打趣道:“哎唷,鲁棒槌,你到现在,该不会还是个没尝过女人的雏儿吧?” 那个名为鲁仲之人羞得面皮涨紫,笨口粗舌地说道:“俺娘说了,这些烟花女子,都是吸食男儿精气的蜘蛛精!”话既出口,又挠了挠头,呵呵啥笑道:“哦……不对,这里面也是有好的女子的。” 旁边几个纨绔子弟见了鲁仲这般模样,都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们知道吗?上次,这鲁棒槌在茶水摊,遇到一个姑娘,痛斥了他一顿,他当下就对那姑娘上心了,现在正满金陵城找她呢。” “没想到啊,这鲁棒槌可真痴情,这不就应了那句话,‘什么山什么不是水来着?’” 鲁仲耿直地接话道:冯兄说的,可是那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见云’?我与那位姑娘只是一面之缘,还说不到这个地步,冯兄如此说,可是唐突佳人了。” 这一番掉袋的酸儒话,又是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陆霁并不理会,转身离开。 …… 七月初六,夜。 陆霁在葡萄架下坐着,他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慌张,时不时地抬起头,看向篱笆外。 “阿霁哥哥,对不起,我来迟了。”夜色掩映之中,蕖香身着一身暗色衣裳,匆匆赶来。 见到蕖香的身影,陆霁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冲着蕖香微笑道:“无妨,来了就好,来的路上,可有人注意到你吗?” 蕖香摇摇头。 近来,绿柳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她亲手调教的焦可儿身上,那焦可儿虽于花魁无缘,但若能得一个二甲三甲的花史,花妖,也是好的。她趁夜色偷偷溜出楚云阁
,并未引人注意。只是因女儿河游人如织,擦肩摩踵,几乎走不动道了,她多费了些时间,这才赶来虾子巷。 陆霁微笑道:“那就好。咱们走吧,姥姥那里等我们。” 按照原定计划,陆霁、林疏玉是七月初七当天带蕖香离开金陵城。那一日,全金陵人的人都挤在女儿河围观花魁娘子的芳容,城防也会松懈许多,届时便可浑水摸鱼,悄悄溜走。 况且那一日,绿柳被各种事务缠身,无暇顾及蕖香,真是天赐良机。 可陆霁总觉不妥,隐隐感觉总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思来想去,还是将计划提前,不等七月初七,今夜便离开。 蕖香说,临走之前,要和五姥姥和虾子巷的众人告别。五姥姥于她有大恩,若非五姥姥相助,她至今不知道自己的亲身父母是谁。 今番离去,以后恐难再见。因此和陆霁约定,在虾子巷再和五姥姥见最后一面。 陆霁走在前面说道:“我来带路。” 自袁瑛、袁烨姐弟出现后,陆霁便为他们在虾子巷找了一个十分隐秘的居所,五姥姥也不在原先的院子里居住,而是每天晚上更换一个地方,以防危险。 陆霁在前头走着,并不打灯笼,而是趁着夜色,领着蕖香在如迷宫般的虾子巷东拐西拐,二人走到了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陆霁低声说道:“到了,就在这里。” 这地方是一个大槐树。蕖香东张西望,不知哪里五姥姥在哪里。瞧见陆霁撇开地上的枯藤败叶,这才露出一个隐秘的石板来。 蕖香心中暗自吃惊,若非跟着陆霁一起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猜到,在这大槐树下,竟然还有一个秘密入口。 “就是这里,姥姥和袁瑛袁瑛都在这里。咱们进去,和五姥姥道别,就动身离开。”陆霁低声说道,可还未等他打开密道的大门—— 忽然,“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事发突然,蕖香没站稳,眼看就要摔倒在地,陆霁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揽她入怀。他们二人狼狈地摔在地上,却都无暇顾及。 借着映天红的火光,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惊异之色。 难道是地震了? …… 半个时辰前,大槐树,密室。 袁瑛守在袁烨的病榻之前。接连几日,不眠不休,饶是铁打的人,此刻也撑不住了,她趴在床边,不由得打起瞌睡来。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感觉有人再不停地追赶自己。她背着弟弟,跑啊跑,跑到精疲力竭,却还是逃不掉那群人的追杀。 眼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就要插向胸膛之际,这时,她感觉好像有人拉了拉她的手,从噩梦中唤醒了她,她醒来,睡眼惺忪,却看到一直昏迷的袁烨终于睁开了眼睛。 “弟弟,你终于醒了!”袁瑛十分激动地说道,她双眼蓄满泪水,情不自禁地沿着面庞流淌下来,这是喜极而泣的泪水,她真的太高兴了!弟弟终于醒过来了! 袁烨黝黑的眼珠子注视着袁瑛,勉强张了张嘴,吃力地说道:“姐……姐……” 可就在这时,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却喷了一大口鲜血。 见弟弟吐血了,袁瑛立刻慌了,急忙喊道:“姥姥,姥姥,你快来!” 这几日,五姥姥为了照顾袁烨,和袁瑛同吃同睡,此刻她就在外头配药。听到袁瑛的喊声,五姥姥赶忙过来,见到袁烨虽然醒来了,但吐了鲜血,她眼神有几分凝重。 “咳……孩子,别急,我先来给你弟弟把脉。”五姥姥沉着说道,她一只手搭在了袁烨的脉搏上,可她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她叹了口气,注视着袁烨,哀怜地说道:“孩子,你身上的毒虽然已经解了八九分,可因中毒时日太久了,已是损了根基。若你是个健壮的小伙子,倒还可以撑过去。可你身子实在是太弱了,眼下只怕……” 五姥姥不再说下去了,悲悯地看着袁烨,拍了拍他的手,“孩子,苦了你了。姥姥无能,救不了你了。” 袁瑛听了这话,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眼神无神,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我弟弟他不是醒过来了吗……” 袁烨虽是个小孩子,心智却比袁瑛成熟许多,他听了五姥姥说的话,小小的脸上并未露出太多的悲伤,反而有着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成熟,他勉强说道:“姥姥……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若没有你的相助,我便见不到姐姐的最后一面了。” 这些日子,他虽昏迷着,却也不是毫无知觉,隐隐约约,他能感受有一双苍老的手,时常抚摸着他的额头,为他施针。每一次施针,他都感觉身体好受了许多。想来那一双苍老的手,正是眼前这位姥姥的手。 <
> 说完这句话,袁烨又咳出了一滩血,他的小脸已经极尽苍白,看来身体已是油尽灯枯了。 “姥姥,我求求你救救他!你医术那么好,一定有办法的!我弟弟好不容易醒了,他怎会如此!他还这么小……”袁瑛情绪十分激动,她说道后面,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她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弟弟就要死亡的事实。 五姥姥同样是十分悲伤,她知道,袁烨之所以能醒过来,恰恰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姥姥……能让我和姐姐……单独……说几句话吗……”袁烨吃力地说道。 五姥姥含泪点点头,她给袁烨喂下了一颗九花玉清丸,可以暂时抑制他的咳血,也能让这孩子生命最后的时刻好受一些。 做完这些,五姥姥便独自离去了。 此时,密室之中,只剩下袁瑛、袁烨姐弟俩。 “姐姐……别哭了。”袁烨吃力的抬起小手,抹去了袁瑛脸庞的泪水。 “弟弟……都是我不好,若是我不答应那些人,你就不会被那人逼死——” 袁瑛眼中充满了悔恨、自责,她这个弟弟,虽然只有七岁,却是天资聪颖,十分早慧,也被视为家族的希望。她姐弟二人的父母,早就被软禁在穷苦之地,屈辱而又懦弱的死去,她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她满腔的不甘心,想要放手拼搏一把,没想到却是把弟弟拉下水…… 是她害了弟弟! 看到袁瑛如此激动,袁烨的表情却十分平和:“姐姐……你无需自责了……那人早已忍我不下,无论你答不答应,他都会下手的……” 说了这么多话,袁烨早已咳了起来,好在刚刚五姥姥给他喂下了一粒丸药,并未吐血。袁瑛本想让他多休息,他却摆摆手,继续说道:“况且……这事本就是他设计的圈套……无论如何,他都下手的……” 这句话,彻底点醒了袁瑛。 她抬起头,赤红的眼睛充满了仇恨:“弟弟,你说的没错!这件事从始至终,全部都是那人设下的圈套!!只等着让我们往里跳!!” “他害死了你,咱们家便再无人和他抗衡了!!狼子野心!阴险至极的小人!”她握起拳头,恨恨道:“弟弟,你放心!姐姐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袁烨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将袁瑛握紧的双手展开道:“姐姐……你不要给我报仇……你是斗不过他的……不要白送了性命……” 说着,袁烨又吐了一口鲜血,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 袁瑛将他搂在怀里,痛声叫道:“弟弟!” 袁烨的小脸毫无血色,此时却露出了一个七岁孩童般的童真,他低声呢喃道:“姐姐……你说,我们要是不姓‘轩辕’,该有多好……” 袁瑛早已泣不成声,紧紧搂着袁烨,泪珠儿滴答滴答,落在了他胸前被血染红的衣襟上。 袁烨眼神逐渐失去了神采,气息越来越弱:“姐姐……不哭……我要去见爹娘了……” 说罢这句话,袁烨就在袁瑛的怀中轻轻闭上了双眼,此时他稚嫩的面容上,再也没有了痛苦。 袁瑛感觉到自己怀中的袁烨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 弟弟走了,唯一的亲人也离她而去了! 这世上她再也没有亲人了! 她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种巨大的痛苦挤压着,悲伤排山倒海而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悲伤到了极点,她却哭不出声来。 她看了一眼怀中的袁烨,那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 她一抬手,用袖子擦干泪,眼下她还不能哭,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她要带着弟弟回到寒州,和爹娘安葬在一起。她不能让弟弟一个人,葬在异乡,孤魂在外。 “不能哭……不能哭,还不到哭的时候。”她自言自语道,强制压下胸腔里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她用被衾将袁烨包裹住,背在自己的身上。 袁烨虽然很瘦很小,但他死后,身体却变得十分沉重。 袁瑛吃力地将他背起来,可她刚刚站起来,“轰——”一声巨响,地震山摇。 密室里烟尘四起,几乎要坍塌了。 她的双眼流露出极为恐慌、震惊。 难道是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