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妈妈是妓子,她未曾生育过,也是头回抱旁人的孩子,沉甸甸的一个小人落在怀里,新奇得看不过来。
又是为这孩子欣悦,又是后怕。
方才情势着实险峻,孩子母亲瘦弱没力气,拼尽全力也生不下来,这孩子险些被憋死在肚子里,饶是林娘子到得及时,灌了汤药扎了针,孩子终于能够生下来,却是满脸青紫着没了声息。
梅妈妈本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可林娘子却说,能救。
她看着林娘子擦了擦孩子头脸,用嘴渡着往孩子嘴里吹气,这孩子不一会儿就活了过来。
“娘子当真是神了!”新奇一会儿孩子,又去新奇林寓娘,“娘子不但生得好,救人的本事也好,更难得是一颗善心。”
她们这样的污糟处,就连稳婆也不肯来的,林娘子却来了。
孟柔也有些后怕,她接生的这个男孩生下来足足有六斤半,位置也不好,生了好几个时辰才生下来,幸而是母子平安。
孟柔收拾好银针和剪刀,检查了一下母亲和孩子的情况,对梅妈妈道:“她体质孱弱,生育之后气血虚亏,一个月内绝对不能受冷受风。孩子也有血瘀的征兆,这几日必得好好看护着,若是有目黄、身黄、尿黄的症状,还请您尽快找我,为他诊治。”
梅妈妈抱着孩子,前两句连连点头,说到后面却面露难色。
孟柔察觉:“怎么,是还有哪里不明白?”
梅妈妈还没答话,对门倚着门框看热闹的女郎先笑起来。
“娘子是官道上的正经人,有所不知。”四月初,天气已经热起来,女郎身上只裹着件薄纱衣,身上全是刚才接客的痕迹,“妓子生下来的孩子哪有养在身边的?女孩还能勉强教养着长大,以后一同接客挣钱,男孩却只能做龟公,养来吃白饭的,妈妈再心善也留不下来。再过一会儿,便会有人来接走这孩子,娘子有什么话要交代,不如交代他们去。”
“知道林娘子是正经人,还不快闭上你那张臭嘴。”梅妈妈啐她一口,转而对孟柔温声道,“娘子放心,托付的那户人家忠厚老实,只是苦于没有子嗣,如今生了个男孩,正正好。他母亲早前亲自见过那户人家,也同意了的。”
梅妈妈低头看着仍在襁褓中的孩子,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才降临人世,他也累得睡着了。
“这孩子生在这地方便算了,可不要让他当这里头的人。”
纱衣女郎方才还笑着,此时也神情落寞:“我们这样的人,生来便命苦,便是天下大赦也赦不到咱们头上。”
孟柔一直没说话,此时突然问道:“天下大赦?”
“娘子不知道么?二月朝廷打了大胜仗,皇帝下旨大赦天下,这几日人人都在说这事。”纱衣女郎道,“妈妈知道的,我那个远房叔父,先帝当政时做了逃兵,这些年一直躲在山里不敢回来,消息不通,三年前那场大赦便没赶上,这回立时去县衙领了户籍,以后再不是流民了。”
说着说着又有些伤怀,逃兵役的叔父尚且能有回家的一天,她们这些贱业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孟柔长睫颤动。
天下大赦,逃兵也能回家。
那逃奴呢?逃奴也能当自由身吗?
母亲和孩子的状况都已经稳定下来,孟柔背着箱笼便准备离开,梅妈妈装好钱袋递过去:“多谢林娘子,这是诊金。”
这也是旁人请她看病的原因之一。楚鹤名声在外,每日上门求医的不在少数,诊金收得也更高,请她来看则实惠许多。而且她是楚鹤的徒弟,医术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就算她医术不行,她师父就在沐春堂,总不会放任徒弟在外头败坏医堂名声。
孟柔接过钱袋打开来,两吊铜钱一点不少,平日去其他地方出诊也是这个价钱。
原本收起钱袋就该走,可孟柔看了眼熟睡的婴孩,束起钱袋,塞在襁褓边。
“娘子,你这是……”
“他是我亲手接生的孩子,这钱,算是我留给他的压岁钱。请妈妈代为转交孩子的养父母,若是孩子生病了,药钱便从里头出。”
孟柔摸了摸孩子柔软的脸颊,想起曾在长安一面之缘的洪宝儿。
也不知她有没有找到父母,现在过得好不好。
孟柔留下诊金走了,梅妈妈抱着孩子久久回不过神来。
良久,摇头感叹道:“当真是菩萨心肠。”
人走了,纱衣女郎也一改颓丧,笑盈盈地朝她伸手:“妈妈,见者有份,我得分一半。”
“去去去,分什么分。”梅妈妈啐她一口,“人家是白来出力救人,我若昧下这钱,成什么人了!更何况,她就托了我做这一件事,若是不做好,以后你们再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她不肯来了怎么办。”
……
回到沐春堂时天还没黑,孟柔翻下出外的名牌,远远瞧见楚鹤正在正堂伏案写字,抱起箱笼,贴着墙边,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就要溜回后院时,冷不丁听他道:“去哪儿了?”
孟柔缩了缩肩膀,下意识露出个讨好的笑,可楚鹤头也没抬,她便又把这笑收回去。
“老师,我就是坐了一上午,有些累,出去走走散散心。”顿了顿又道,“我去了城隍庙。”
城隍庙在城北,沐春堂在城南,一来一回远得很,倒也能解释为什么走了这么久。
“散心?我倒不知你这样刻苦,散心也背着个箱子。”楚鹤把笔一扔,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朝她来不及藏起的医箱仰仰下巴。
“老师,我就是……”
“你就是散散心,顺道出了个诊。”楚鹤好似没拆穿她,又确实拆穿了她,“诊金呢?”
孟柔抱着医箱,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