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柔膝盖落地跪在他身前。
于她而言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折辱,莫说她现下已是奴籍,即便不是奴籍时她也跪过许多人,在安宁县时为了找到江五的下落,她跪过县令,跪过县尉,就连守门的小吏她也跪过的。
江铣不是江五,他是朝廷四品大员,当朝新贵,连晋阳公主都不愿意得罪他。就算他手上没有她的身契,她原本也该跪他的。
她一派坦然,江铣的眼神也越发冰凉。
他扣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你就当真这么喜欢伺候人?”
孟柔垂着眸,不看他。
江铣自嘲地笑了笑:“来人。”
珊瑚知道,这回叫的就是她了,连忙问有什么吩咐。
“去打盆水来。”江铣松开孟柔,两人之间的距离远了些,他仍旧紧紧盯着她,“既然是奴婢,也该做些奴婢该做的事。”
珊瑚很快打了水来,见孟柔仍跪在原处,越发不敢发出响动,放下铜盆便出去了。江铣也掀起衣袍,露出脚上的长靿靴。
“你这么会当奴婢,要做些什么,应当也不必再要旁人来教吧。”
他将靴子伸到孟柔的眼皮子底下。
孟柔垂着头,看不见江铣晦涩的神情,只看得见他靴上用金线绣着的云纹和米粒大小的各色宝石。
原来,这也是奴婢该做的事。
以前江铣重伤时她为他擦身换药,后来他伤虽好了些,双腿仍是不能动弹,也都是她为他做好这一切,后来他好全了,能够自如行走了,她仍是喜欢为他做一些小事。
譬如为他系上衣带,譬如为他倒水斟茶。
夫妇本为一体,她做这些小事就像左手帮右手,左右都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衣裳,能帮的就顺手帮了。
可若他们不是夫妇呢?
江铣是行伍中人,脚上的长靿靴看上去虽然还是很新,但鞋底已经被磨损了许多,孟柔垂下双眸,不再多看,伸手替他脱鞋。
江铣沉着脸,看着孟柔面无表情地为他脱鞋,又伸手试了试水温,当她要将他的双脚搬进铜盆中时,他的胸膛突然重重起伏,像是压抑不住愤怒。
他踢翻了铜盆,怒喝:“滚出去。”
孟柔吓了一跳,但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朝他磕了个头便抱着铜盆滚出去了。
珊瑚一直守在门外,见她出来忙接过铜盆:“这是怎么了?”
孟柔摇摇头。
“或许是我伺候的不好吧。”她说。
回想从前在安宁县,孟柔刚嫁……刚卖给江铣的那几个月,江铣的脾气就是这样暴躁,那时候别说是铜盆了,碗筷、水壶,他跌过扔过的东西哪里数得过来。现在时日好了,他再怎么拿物件发脾气也不要紧了。
“孟娘子,五郎正在气头上,只要您服个软……”
珊瑚看她半身衣裳都湿透了,没说完的话也只得化为一声叹息,让她快回屋去换身干净衣裳。
许是已经散够了气,后半夜江铣并没再使唤她,也默许她与傲霜同住。
睡在庑房坚硬干冷的木板床上,孟柔又做了许多梦,上一瞬她仿佛还在同玩伴打着弹棋,下一瞬,她便置身于喜堂之上,眼看着江铣与旁人成婚,而她站在一边,像个烛台,半梦半醒间,看一看粗糙干裂的房梁木,竟不知自己是醒了还是仍在做梦。
天还未亮,她迷蒙地眨眨眼,又陷入梦境之中,这回她梦到的仍是过去,她刚嫁给江五的时候。
她梦见自己照顾江五,将他从阎王门前拉回来,梦见她与他两情相好,在冰天雪地中抱在一处取暖,梦见她头一回瞧见江五能够站起来,那时他扶着墙,步履蹒跚地只走了几步便出了一身冷汗,紧闭着眼睛要栽倒在地,梦见她猛地冲过去垫在他身下,两个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梦见江五穿上明光铠,日光下金色的胸甲光耀鲜明,刺得她双眼落下泪来,他翻身上马的身姿利落轻灵,同当初浑身是血趴在榻上的仿佛是两个人。
朝廷征令已发,军情延误不得,江五分明已经走出去了好长一段路,却又折了回来。
“阿孟,你等着我。”江五骑在高头大马上,神采飞扬,“等我回来,用军功给你换支最漂亮的簪子。”
梦里的孟柔点头应下,在城外驻足好一会儿便回了家,可她的魂灵却好似抽离出来,跟随在江五身后,去了她从不曾踏足过的北地。
北境漫天都是风雪,树梢上结满了冰挂,摘下罩面的麻布,一不留神便会吞进裹在烈风里的冰碴。她看见江五顶着风雪急行军,看着他与同伴们围着篝火取暖喝酒,看着他们落入敌军的陷阱中,又看着他们突出重围。
但江五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敌军的弯刀划破了他的衣裳,划破了他的肩背,鲜血就这样喷涌出来,她看见江五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倒在雪地里,渐渐失去了呼吸。
孟柔尖叫着呼救,可没有人能听见她,她又扑上去想要提江五挡住落下来的白茫茫的雪,可那些雪粒冰粒穿透了她的身体,正在绝望中,她突然看见,伏倒在地上的江五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身上的伤也全都痊愈了,他醒了过来。
孟柔却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中,眼前人的身躯分明还是江五,可她分明知道,那已经不是她的郎君了。
他是江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