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上朝后对赵诚一事做了个了结,武安侯卖国求荣、豢养死士,用毒药胁迫他人为其所用,杀害朝廷命官,又与贪官污吏勾结贩卖官职,拿扬州瘦马谎称作嫡亲妹妹送入宫中…所有罪名皆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被判三日后京兆府门外施以杖毙,姚家阖府上下赐黥刑,流放三千里。
至于姚妃…不,应该唤她作莲心,她欺君罔上,还涉嫌下药谋害淑妃,致其不孕,桩桩件件,足以让她再无翻身之日。但念其诞下两位皇子,折磨她有辱皇子颜面,圣人最终赐了她一杯毒酒。
武安侯被关在大理寺牢狱内,执刑前一日,容枝意禀报了圣人,得了圣人亲笔,又有王内侍引着,强撑身子亲去了一趟大理寺,只因有些话,她想当面问个清楚。
这几日的牢狱是密不透风、重重守卫,她跟着狱卒七拐八绕,走了许久才才到武安后的看押之处。牢狱内久不见日光又灯火昏暗,照水搀着容枝意走得步步谨慎。
“意儿。”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容枝意愣了愣,抬眸便见赵谚清瘦的脸。事毕也没休息两日他便开始替圣人分担朝事,又着手将武安侯等人的罪证整理清楚,如今还要来牢狱中料理后事,身子吃得消才奇怪呢。
“阿兄。”
“昨日和可儿去看你,太医还说要你气血不足,要卧榻好好修养,怎么今日就出来了?”
“有些关于阿爷的话,想问问武安侯,他明日就要被杖刑,再不问就晚了。”
“我陪你。”赵谚走到她身边来,搀了她另一边的胳膊。容枝意尚且还没来及问他此番来意,拐弯便见到某间牢房的角落里坐了个披头散发的老头。
昨日还是正值壮年的威武大将军,今日便成了身姿佝偻的老人,何为一夕白发,容枝意今日是亲眼见到了。
“罪臣姚琨,还不参见县主。”
“县主”的称谓离去太久,容枝意险些都没反应过来,圣人已为她平反,那当初褫夺封号一事也就不做数了,她仍然是清清白白的南川县主。
“太子殿下去而复返,原是县主大驾光临,传闻殿下宠爱县主比公主更甚,果真如此。”姚琨迟缓着抬起头,他虽动作缓慢,头脑却是清醒的,“先前多次利用县主对付殿下,倒是可行的。只是低估了殿下在圣人心里的分量。”
“从始至终于他而言,储君之位除你之外便再无旁人。我输得很彻底。”
“现在明白,恐怕已经晚了”容枝意笑了笑,侧身朝赵谚道,“阿兄,你先去外头等我吧,有些话我想单独问问。”
姚琨手脚被捆,身受重伤,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赵谚嘱咐了几句便出去了。
姚琨抬眸直视她:“你和你父亲很像,都被这样利用了,还能与他们相安无事,真不知是蠢还是天真。你父亲的死,你就没有半分怀疑?皇家凉薄,过河拆桥之事,可从未少干过。”
“你是在推卸责任?”
“不知县主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姚琨没答,依旧不紧不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骗你做什么?实话告诉你吧,你阿爷的死,背后真正推波助澜的人,是先皇。”
“他叫什么来着…嘶…赵勤,对,赵勤。他昏庸无道,却敏感多疑,你阿爷军功赫赫,升职又快,早已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否则你猜为何当今圣人早有证据,却硬是等到了他登基的那一年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容枝意竟然一时没找到话来反驳。
“你也不用以为你姨父和先皇有什么不同,一丘之貉罢了。他让真相大白,无非是想证明自己比先皇更加英明,到了关键时刻,管你是什么名将之后,说利用便利用,可从不会心疼的。”
“你阿爷的军功换你一个县主之位,还不是为了除掉我而夺走了?如今你有勤王之功,他连别的奖赏都懒得想,还你县主封号美名其曰为你平反,还要你感念皇恩浩荡。”姚琨讥笑,“容娘子,你觉着自己这回又能做多久的县主?焉知我的今日,是不是你的来日。”
牢狱内静悄悄的,似乎连有多少个人在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姚琨盯着容枝意,她明显五官样貌更像母亲,可板着脸时的神态几乎与晋阳侯一模一样。当年打了败仗,他不就是这样皱着眉训话的?他的女儿和他,又有何不同呢。
还真有不同。
容枝意听了他这一箩筐挑拨离间的话,只问了一句:“说完了吗?”
姚琨没答,似在揣摩她问这话的用意。
“我阿爷在军中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显然姚琨没揣摩明白,只得试探答道:“他治下极严,眼中容不得沙子,脸上从无笑意,也正因如此才会遭人记恨。”
“那他待你呢?他多次向上举荐过你,就连你和夫人结识也是我阿娘和大伯母做的媒人,婚后你们日子过得不好,你夫人和孩子时常出入容府,得我家人关怀帮扶,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是。”姚琨认得极快,“我出身差,爷娘不过是益州某个山
头的养猪户,他举荐我、帮扶我,不过是看那时的我可怜。我和他同一日入军营,他出身好,又有当今圣人那样的连襟四处打点,可谓平步青云。可我呢,通是一样的人,我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
“至于夫人…朱氏性情并不好,还多次遭人退亲,旁人不要的塞给了我。可怜我,便从指甲缝里漏出那么一点给我,把我当个玩物一样对待,我还该感恩戴德吗?”
“从那时我便立誓总有一日,我要踩到他容向松头上。”姚琨神情狠厉起来,“踏着你阿爷尸骨爬上来得到的侯爵,滋味当真不错。”
“此局你的确赢了,可那又如何,你阿爷又不能复活,不依旧是死人一个?”
姚琨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顿觉心中畅快,哪怕身处牢笼,也再无纠结。
“好在明日就要下去陪他了。”容枝意淡然道,“听你方才所言,你若是肯将关注我阿爷的心思分些去读兵,去习武练剑上,你早该做成这个侯爷了。”
“我曾以为世上最爱阿爷的莫过于阿娘和我,如今看来,还得添上你姚琨。”此话颇具讽刺意味。
“阿爷说过,凡事只求问心无愧。他为大瑒殚精竭虑,虽遭尔等奸人所害,但连你都能评价他刚正不阿,说明他做到心中所想。”容枝意长舒一口气,“他不负自己,更不负大瑒。旁人负他,与他又有何干系。”
从牢中出来,赵谚陪着她一道往外去,方才她与姚琨的交谈,他听得一清二楚,回程路上必有所问,只是她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坦诚:“姚琨说姨父的枉死逃不开祖父授意,你如何看?”
她思索一会儿,答得也坦诚:“帝王之术是制衡,好比姨父用我们去牵制赵诚和姚家,有时是不得已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