级秃头人像只猴子一样荡回去,推开了厨房的窗,踏着水池进了屋。他搓搓手,搓掉手上沾着的油腻。走出厨房一看,大门敞开,正对着空荡荡的楼道,对面的房门上用透明胶粘着一束干枯的艾草,看样子已经挂了有一阵了。
右边,则是直通客厅的走廊。在和房东老蒋签约之前,级秃头人还跑来打扫了五分钟卫生,结果事后才现老蒋还约了其他中介的倒霉孩子来充当免费劳工。级秃头人当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摊开来讲他的能力就是打扫卫生特别快吧。
级秃头人往右一拐,推开虚掩着的厕所门。
这下,他终于明白了华先生为什么会惊慌失措,因为门后就是深渊。
在厕所门后,无限的蓝天填满了整个门框,蓝得耀眼,充满了一种诱惑人心的美感。盯着这一片耀眼的光,意志不坚定的人也许会产生一种冲动,想要融入碧蓝之中去,用自己的不完美去玷污它的完美。
级秃头人扶着门框,向下望去。在天蓝色背景上,甚至还舒展着一片洁白的云,淡淡的灰色阴影勾勒出云彩上的起伏,水汽与冰晶凝结而成的丘陵被寒风一刀刀削下去,又一把把填起来,揉捏成各种古怪的形状。
级秃头人也感受到了门后的诱惑,那种引诱着他开启一段伟大冒险的诱惑。
于是他扶着门框,伸手够了够,又把门关上了。
冒险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级秃头人退回门外,掏出手机,先给一位老朋友打了个电话。然后,他拨通了华先生的手机。
但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并不是华先生的声音。
级秃头人问:“喂,您好,请问是华先生……”
电话那头的背景中有很多嘈杂的噪音,就像有六七个人坐在离电话不远的沙上,一边叹气一边讨论什么人的后事一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就从叹息多重奏中抽离出来:“我是他父亲,你是哪位?”
级秃头人说:“呃,我是*家地产的,华先生之前通过我们……”
华先生的父亲打断他:“我们过几天再说好吧,现在真的不方便。”
级秃头人:“您要不转告他一声,让他今晚先别回他租的房子?”他赶紧想了个理由:“下水管爆了。屋子里一塌糊涂,现在正在修。”
“他刚刚去世没两天,我现在没……唉,房子的事情我们过两天再谈,好不好?”
级秃头人感受到了真正被压抑的愤怒:“好吧,请节哀,我们过两天再说。”赶紧挂了电话。
这真是奇了怪了,活人死人是人是鬼级秃头人总是认得出来的。级秃头人都不用找老李去调档案,如果五分钟之前他见到的是个亡魂,他管都不会管,直接扭头就走。
他又给老蒋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而且明显不认识老蒋。
级秃头人真的不想管这么一桩事,他那位身居高位的老朋友已经做好了安排,说是很快会有人来接手,除了正事之外章鱼脑袋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嘘寒问暖的废话——其实双方都知道,级秃头人不需要这样的关心。
级秃头人不知道那些“来接手”的人能怎么接手,大概就是些控制、收容和保护的工作。在共和国成立之前很久,章鱼脑袋和它生产的人员就一直在残破的中土大地上扮演着补锅匠的角色了,最后也与革命的大潮合流,成为了屏蔽精神污染维持现实稳定的中坚力量。基金会从中土撤出的时候也给他们留下了许多趁手合用的工具,但是这些家伙的活还是干得很粗糙,级秃头人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转身离开。
而且,级秃头人还有些担心老蒋。老蒋严格来说不是个坏人,他只是一个有那么一丁点合理自私的普通人,让他一直卡在洗手池下面被人遗忘实在是太过于残酷了。
级秃头人走出63室,从楼道里对着电梯间的窗子翻出去,三下两下又晃到了卫生间的气窗前。从气窗望进去,老蒋还撅着屁股跪在水斗下。
他把两格气窗之间的铝合金窗框扯下来,直接丢到楼下,探头进去试了试。一般来说,级秃头人的脑袋能过得去的地方,肩膀就过得去,肩膀过得去,全身就过得去,不服气想挑战这一规律的东西都可以先吃一记生机灭绝头再重做考虑。
级秃头人横在气窗上,终于拿定了主意脚下头上地钻进去,落在淋浴房里,差点没把水龙头给骑垮了。他推开淋浴房的门,在老蒋和他的工具箱之间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蒋先生?”级秃头人蹲下身,轻轻推动了一下老蒋的身体。他预想过老蒋突然变成一地碎片,或者硬邦邦地倒在地上,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很多。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场景都是一系列陷阱的第一步,是用来吸引那些好奇心过于旺盛的调查员的。
但是级秃头人没有想到,他这轻轻一推之下,老蒋歪歪扭扭地荡开了一些,他身上的几片皮肤长出了几条细小的腿,爬到了那件有两个破洞的白背心上。
级秃头人惊得倒退了一步,踢开了摆在地上的工具箱,出刺耳的摩擦声。
老蒋的“皮肤”似乎是受到了刺激,涌动着从白背心和花短裤下溢了出来,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级秃头人又往后退了一步,几乎蹲到了马桶盖上。
老蒋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正在沉进他的身体里,但是从全局的角度来看,“老蒋”正在快地失去他原有的形状。
第一只蛾子张开翅膀的瞬间,就像一场雪崩中第一粒冰晶滑落时一样,就连级秃头人都没有办法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变化。构成“老蒋”的米粒大的蛾子们一层又一层地张开了它们肉色的翅膀,在一瞬之间,“老蒋”向上崩塌了。
蛾子们从老蒋原先蜷曲着的位置向四面八方喷射而出,各自沿着弯曲的轨迹撞在墙壁的瓷砖上,出细密的沙沙声。级秃头人掩住口鼻,本能地侧转身,想要躲过由这些飞蛾组成的沙暴。他感受到了无数软绵绵的细嫩的脚踩在他的皮肤上,毛茸茸的翅膀扫过他的头皮。飞蛾们在厕所间里横冲直撞,最后汇成一股,从气窗呼啸而出,融入了外面的蓝天之中。
蓝天?
级秃头人探头看了眼气窗外的景色,整间厕所已经溶入了那片蓝天之中,略微有点晃晃悠悠的。
“哎哟我……”级秃头人气得锤了墙壁一拳,没使多少力,只震落了几片瓷砖。级秃头人根本不想在这种没几个小时就要下班的时候被卷进什么传奇大冒险中去,这种时候人的精神都涣散了,怕不是连个最简单的翻盖陷阱都躲不过去。如果一定要来这么一出,他希望最好能选在下班之后到晚饭之前的时间段。
级秃头人赶走两只在光头上撞懵了圈的小飞蛾,从马桶上下来,跨过老蒋留下的背心和短裤,拉开了厕所的门。他把着门框往下望了望,云流淌在碧蓝之中……看两眼就腻了。他还听到头顶上有些东西扇动的声音,抬头一看,只看到虫子躯干毛茸茸的一部分,像是一只巨型飞蛾的屁股。
“你是谁?”一个声音问道。
“我是级秃头人。”级秃头人说。他想到了自己的许多身份,最后只是很谨慎地补充道:“地产中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