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只看到一对复眼夹着钳子状的口器,一只大苍蝇正从厕所外墙的底下露出头来,两只小爪子还交叠着搓了搓。
“王上不需要地产中介。”那只苍蝇用第二对爪子掏出了一本活页本,翻了几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上不需要地产中介。”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级秃头人好声好气地问它:“那这间厕所呢?老蒋呢?说真的这间厕所真的不咋地,我跟你讲,吊顶上面全是霉,而且洗手池下面的水管漏了还没修好。这真不是什么好厕所,我可以帮你找间好的。”
苍蝇不耐烦地搓了搓手:“这是为秋狩行宫的三等奴隶宿舍准备的,还有配套的四等水管工。王上不需要地产中介,你该走了。”
“你该走了。”一只米粒大的蛾子停在外墙上,像找不到方向一样绕着圈爬了几步,又重复道:“你该走了。”
级秃头人觉得还是先讲讲道理比较妥当,毕竟打架什么时候都可以打,而且也缺乏悬念:“我什么时候走另说,这间厕所不属于你们那个什么王上,我建议你把厕所放回原来的地方,把老蒋放回来,明白吗?”
“你有手有脚的——而且手脚还不少——凭自己的努力挣一套厕所出来能有多难?为什么一定要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而且说实在的,厕所是整套房子装修的灵魂,你那个什么三等奴隶宿舍难道不应该自己设计自己修建来形成统一的建筑风格吗?”
苍蝇搓了搓前腿,把活页本收了回去,嘤嘤嗡嗡也不怎么客气:“收不收房子不由我来决定,你有意见请向我的上级反映。”
级秃头人想了想,道理好像是说不通了,嗨呀,这还真有点小遗憾呢。
他干脆走回厕所里关上门,坐在马桶盖上,拿出手机看看漫画,打打时间。他接着中午午休时的进度看下去,正好读到“吵死了!闭嘴!我又不是为了你们的几句评论才去当英雄的!”这段,噗一声笑了出来,年轻真好啊。
级秃头人回顾起自己的心路历程,他这一路走来,其实有时候自我评价也一样是盲目、偏颇、残酷的,在得过且过与求全责备之间寻找自我的平衡并不容易。级秃头人今天本来就不应该搀和进这档子事里,而且就算他搀和进来,可能也不会得到什么好的结果。虽然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同时也要接受现实,有些事就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那只大飞蛾提着厕所又飞了一段路,渐渐开始顺着一条平缓的坡度开始下降,如果是正常的商业航班,这时候安全带灯应该已经亮起,空乘已经介绍到目的地的地面温度和天气情况了。
级秃头人扒着气窗瞅了一眼,这间小小的厕所正飞向一座歪歪扭扭的高塔。相对于宏大的背景,那座高塔是那么的细,从现在的距离上望去,它就像一条用黑色像素拖出来的歪歪扭扭的线条——本应该是一条直线,却在中途漫不经心地折了几转。高塔在离级秃头人最近的这一端自暴自弃地划出了一小段不甚完美的弧,一间间房间的轮廓在弧的外圈露出了一排狰狞的锯齿。
级秃头人看了两眼就放过了那座造型有些辣眼睛的高塔,再一次拉开了厕所的门。
“苍蝇兄?来来来,我问你件事。”他探出身拍了拍墙壁:“如果我要出去该怎么走?”
苍蝇脑袋这回从墙侧面露了出来,照常搓了搓爪子:“你爱从哪走从哪走。”虽然它那张虫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过这话带着的讥讽味道级秃头人还是能察觉出来的。
“等下,别走。”他耐着性子问:“那如果我要找你的上级领导反映问题,我应该找谁呢?”
大苍蝇不耐烦地搓搓爪子:“别费这劲了,我告儿你,有我在一天,你这房子就甭想拿回去。”
瞧瞧这话说的,心得有多大才敢这么说话?
级秃头人:“你别把话说死。”
苍蝇干脆把脑袋缩回去,顺着墙爬到另一头去了,话就说死了你能怎么着?
它顺着墙没爬两步,忽然感觉有些不对,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抓着房间朝高塔飞行的飞蛾没感觉房间少了一面墙,也没感觉到自己少了几条腿,只觉得自己离自己的翅膀越来越远,升到了越来越高的空中。
级秃头人抬着小小的厕所落到了地上,然而他实在是没法缓冲坠落带来的冲击,残破的房间在他落地的一瞬间就四分五裂,散成了一地的碎砖乱瓦。
“唉……”级秃头人叹了口气。他在一片瓦砾中,只找到了大半边洗手池,还有老蒋那条花里胡哨的沙滩裤。他把这两件相对完整些的东西收拾起来,一跃而起,落在撞击坑外一栋房子的屋顶上。
从他所站着的位置,可以看到青苔覆盖的砖石小巷像一条凝固的溪流一样,顺着建筑之间的空隙流淌。他可以看到那些浪尖互相撞击增强的波峰,也看到了波谷间回旋的涡流。在屋顶的另一边,也是一条同样的小巷,然后是另一条,又一条,直到视野的尽头。
那座由无数房间堆砌而成的高塔就悬在级秃头人的头上,隐藏在刺眼的光线中,在夜里,它应该也会隐藏在黑暗中。
“唉。”级秃头人叹了口气。他伸直了手臂,张开手掌遮掉一点光,同时用跳眼法测了测距。
随便他想从哪里走,对吧。级秃头人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
不管怎么样,那天他总算赶在午夜之前回了家。如果要总结他这一天经历的一切,他只能说那真是很糟糕的一天:他弄丢了几个客户,毁了一间厕所,一路上拆掉了不知道多少间房子,弄得一身都是灰,身上还沾满了虫子的血,所以衬衫也毁了……真是很糟糕的一天,最惨是从那天午夜直到次日清晨,他一局都没赢。
……
“这个故事怎么样?”级秃头人摘下眼镜,丢在显示器下面。
新神还是有些不满意,它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那和它想要的东西总好像有些不一样。它感受到了青苔与砖石的美感,感受到了凝固的微澜产生的吸引力,但是这和它想要的东西总有些不一样。
级秃头人从眼镜下面抽出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又在显示器后面找到了打火机,给自己点上。
级秃头人吐出一股烟,用左手从嘴上把烟摘下来,探到桌上的一个啤酒罐里点了点:“要不我再写一段?”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下巴上长出了一把乱糟糟的胡子。级秃头人抓了两把胡子,把那些卷曲着戳着皮肤的须尖捋顺。
新神本能的察觉到了威胁,它来不及出手阻止,级秃头人已经把烟头丢进了啤酒罐里,一股味道怪难闻的轻烟从啤酒罐的开口袅绕着飘了出来。
级秃头人把手放在键盘上,a1t,F,n。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