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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鞍白马醉春风(二)

宫宴散去,待旭罕森回到新封的南翎王府,已经过了亥时。 尚未走入屋中,柔美的琴音便飘至耳畔。 恰似珠落玉盘,又似溪涧莺语,且细品之下,琴音蕴含着丝丝缕缕的灵力,空灵醉人。 整日积攒的烦恼仿佛在听到琴音的一刻,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旭罕森在外站了半响,脸上的冷意逐渐褪去,星眸中升起了一线温柔,挥退值守的侍卫,走进了里间。 灯光敞亮,少女独坐案前,一袭薄如蝉翼的雪月羽缎覆身,目光悉数定在摊开的琴谱上,看上去颇为专注。 外行人虽难以分辨,但兰昭儿有自知之明。 她的琴技算不得多么精绝。或许是原先在大漠当圣女的时候,挨罚挨多了,她对自个要求极高。 即使后来脱离了……掌控,也在一边练琴学舞,一边修习灵术,日子倒也充实得很。 脚步声由远及近,下盘稳而有力,是习武之人的步伐。 兰昭儿下意识地抬头,见到来人的刹那,清澈胜泉的紫眸陡地亮了起来。 她搁置古琴,雪月色的裙纱飞扬,一溜烟儿地跑到小王爷跟前,蹦跶道:“殿下终于回来啦,我等得都快睡着了。” 小王爷失笑,“下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你先睡便是。” 牵着她在华贵的波斯毯上坐下,随后仔细地瞧了瞧她,眉弓蹙了起来:“夜间冷,怎的不多穿一些?” 扯下肩上的白狐披肩,放轻动作披到了她的身上。 兰昭儿撅起了唇,臭美地理理发鬓,“穿太多显得臃肿,那样就不好看了。” “我没觉得。” 从懂事起,旭罕森常年混于军中,麾下军级严明,除去自个儿的邻国公主娘,接触的女人几乎为零,无法理解小女孩的爱美之心。 邻国,指辽月南疆接壤大国——云理。 旭罕森的母亲,乃是云理王的嫡公主——贺明珠。 犹如她的名字一样,拥有如珠如玉般的美貌以及过人的才智。 可惜,公主早逝,是以小王爷年幼丧母。 旭罕森打量着少女,直白地夸赞:“你裹个麻袋都好看。” 兰昭儿早晓与他说不通,只道:“好吧。” 案几上放有瓷碗,乃是备好的醒酒汤。 兰昭儿将小王爷的喜好记得分明,捧起碗,甜甜笑道:“好巧,醒酒汤刚好凉到温热,正是适宜入口的时候,殿下趁热饮了吧。” 对他人暂且不提,旭罕森向来给她面子,接过玉碗,爽快地一饮而尽。 寻常的醒酒汤滋味寡淡,但兰昭儿准备的不同,入口微酸、回味清甜,应该特意加了他喜欢的桂花蜜。 小王爷疲乏稍减,一臂撑于木案斜倚着,长久地沉默不言。 旭罕森的长相本就偏凌厉一挂。五官轮廓锋利,眼眸漆黑明亮,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是为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然一旦有了烦心之事,疏狂散漫褪去,气质便尤显凛冽冷峻。 瞧着小王爷的脸色,兰昭儿稍加推测,便知今晚的接风宴算不得愉快。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少女悄自掐准时机,待到月出云霁,皎洁的月辉透窗洒落、屋内一片柔光之时,轻声开口询问:“殿下可是心里不痛快?” 旭罕森微微愣了下,直起腰背坐正,手不自觉地扶上了额角,压住了在宴会中途就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没有发生大的冲突,那废物一向是看我不惯的。只是后来,宝岱又提到了离夜城的那人。” 地名和封号太多,难记。 兰昭儿想了想,“北陆离夜秦王燕珩?” 旭罕森嗯了一声,“咱们奉召而来,处境本就不大明朗,若是再来一个燕珩只怕是更加束手束脚。” 说到最后,目中积压了浓浓的阴戾。 燕珩掌领五万燕云铁骑,那可是辽军的精锐主力 据传,秦王燕珩虽厚待封地之军士百姓,对外却称得上凉薄寡恩。无数拜贴、奏本石沉大海,然无人敢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何尝不失为另一种嚣张跋扈? 待燕珩一到,辽月的这群将军王公齐聚王都,怕会有一场好戏上演。 心下计较万千,面上不显分毫。 兰昭儿思忖一刻,像模像样地分析说:“近年,燕珩常驻在离夜城,若仅为观赏六月的赛事,便要千里迢迢从封地赶来金勒王都,的确显得牵强。” <

> “鬼才信他是为了看围猎。”旭罕森嗤道。 兰昭儿心念一动,语调益发轻柔:“殿下,金颂台针对你,但秦王不一定。” “就算是,兰儿认为也不必太过忧心,毕竟辽我国边境没有表面那样安定,且云理王坐镇南方,大王和秦王不得不有所顾忌。” 每一句都正好说到重点上,旭罕森撩起眼皮,目光似饶有兴趣。 灯火阑珊,血红珊瑚珠垂落于少女的耳畔,饱满莹润、熠熠生辉,玉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曳动,惹得小王爷的心一阵酥痒。 少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捏一捏少女丰润的耳垂,神情戏谑, “阿兰好生聪明,你家殿下现在被困在这个劳什子的地方,以后就要靠你这个军师出谋划策了。” 兰昭儿保有实事求是的品质,坦诚道:“梁人有句话说的好:术业有专攻。” “王廷中的尔虞我诈,我是决计比不过殿下的。但若将来谁敢与殿下作对,我凭借一把琴或一根针,也能为殿下杀了他。” 旭罕森见她一派天真,心觉万分可爱,肯定道:“我们阿兰自然是很厉害很厉害的。” 凿破沉闷,两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扯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废话。 天已暮,风料峭。 小王爷瞟一眼滴泪的红蜡,懒懒散散打个哈欠,悠然笑道:“这个时候该去睡觉了,十一,送阿兰回房间。” 若有风流子弟在此,定要说上一句:好生不解风情! 兰昭儿似乎习以为常,飞速地亲一口少年的侧颊,笑嘻嘻地起身。 旭罕森满脸懵懵。 与少年的反应相反,兰昭儿潇洒自如。 走出门的前一刻,扭头吐吐粉红的舌头,还把小王爷的白狐披肩一同顺走,可谓得瑟又狡黠。 目睹此景,小王爷忍不住脑补出了少女尾巴翘上天的神气模样,强压上扬的嘴角,心道:真是狐狸成了精。 回到屋中,兰昭儿未曾沐浴就寝。 她施施然在檀木案前坐下,叫住了准备退走的暗卫:“十一,幸苦你了,坐下喝杯茶水再走吧。” 隐在暗处的人踌躇须臾,终究是现了身,先朝案前少女抱拳施了一礼,规矩落座。 桌案上散落着许多玛瑙宝石,原是上好的成色,但不知因何缘故,大部分宝石的表面出现了狰狞的裂纹。 几册古卷散落在周围,中符密密麻麻,晦涩难解。 桌面算不得整洁,兰昭儿却对乱象视若无睹,一手挽起腕边雪纱,轻点香薰。 霎时烟雾缭绕,少女的面容也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雾纱。 一个巴掌大的白团窜跳闪现,熟练一跃,恰好跳入少女的怀中。 兰昭儿伸臂接住软绵的白团子,爱怜地抚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 待暗卫饮完热茶,少女不紧不慢地开口:“你的轻功在几人中最好,身手也最敏捷。” 十一低颈,是极恭谨的姿态:“您谬赞了。” 一声极轻的叹息响起,少女似是惋惜:“你跟在我身边,着实是屈才。” 十一只是沉默。 兰昭儿好像并不期待他的回应,自顾自地说到, “以前在南翎城的时候,顶多有些小打小闹,今时不同往日,金勒是别人的地盘,一招不慎,就会落入万丈深渊。” “殿下做事我定是放心的,然世事无常,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们得替殿下想着。” 紫眸少女循循善诱。 十一霍地抬起了头。 与此同时,兰昭儿也看了过去,与他的视线直直相对。 兰昭儿神色坦然,淡淡道:“我的璇玑阵法你是知道的,但金勒城实在是太大了。” 屋中骤然一片死寂。 小白兔后腿发力,从少女的臂弯钻了出去,浑圆的短尾巴一摇一摇的,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十一凝望桌上尚未处理的宝石,一个猜想于脑中隐隐成型。 由于太过疯狂,他的后背不可抑制地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奉小王爷之令在暗中保护兰昭儿,大概也一年有余了。说是保护,但十一心底其实是有些怵这个姑娘的。 辽月立有占星殿,内设十二祭司。 北陆大国扎罕豢养游方、巫祝,执掌占卜。 梁朝皇宫设有钦天监,以供观测天象。 大多数的祭司和巫祝

,实际职责,不过祈福祥、顺丰年。 部分怀揣真本事的,或可观星象、知五行,占测人事之吉凶祸福。 髫龀幼年,十一被云理王看中,为其收养,后来于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小王爷的心腹。 虽称不上学富五车,但也有幸读过一些籍和传说,知晓眼前的少女拥有灵脉。 十一随侍在兰昭儿身边,日日值守在侧,见她一得空闲,便要翻阅各国的奇古卷、捣鼓那些传说中的符咒阵法,不知浪费了多少玛瑙宝石。 先开始,十一很是不以为意。小王爷不心疼钱,他都替主子心疼。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即便暗卫不露声色,实则已然心惊肉跳。 青玉的圣女,当真对天地之间的感知远胜于常人,凭借灵脉,可化天地灵气为己用。 此等玄妙之术,放在今天,恐怕连占星殿最德高望重的长老也难以做到。 上一位有此能者,乃梁国的前任国师。但早在多年之前,他已化作一抔黄土 十一定定地坐在原地,缄口不言,心里却想着:“也许真的会派上用场” 这天晚上,兰昭儿做了一个梦。此情此景,她早已在这几年的梦境里见过千次、万次。 梦中,鹅毛大雪茫茫飞舞,落入了重重宫闱,覆盖了枝头新生的梅花,也淹没了铺天盖地的红墙黛瓦。 雪声掩盖了断肠般的低泣声,飞雪扬扬,车轮疾速转动,咕噜咕噜直向前驶去了。 兰昭儿猝然从梦里惊醒。 一睁眼,便是倾泻而下丝绸罗帏,夜风习习,纱幔飘飘。 这罗帏大概是从梁国而来的贡品,绣有大朵大朵的牡丹,绣工精妙,栩栩如生。 兰昭儿怔怔地望着,心想:“这时节,牡丹花也要开啦。长安城的牡丹是天底下最美的,哪儿都比不上” 不对,长安的牡丹何止是美?简直是妖艳得可乱人心智,在韶光三月里占尽春风。 花开之时,团团簇簇的嫣红压过黛绿,黛绿又遮掩了嫣红。 无论是王侯将相,亦或是才子墨客,甚至那桥头卖桂花糕的,大字不识一个的楞头小子也是要去瞧上一眼的…… 思及此处,终究是心绪难平,披衣起身,掀开了窗叶。 彼时,一轮如钩的明月高悬苍穹,星辰寥寥,点缀其侧。 兰昭儿默立窗前,微凉的夜风吹了进来。 她轻轻吸入一口空气,有淡淡的青草香,还有河水独有的水腥气,是草原的味道。 少女艰涩地阖上了眼睛。 春水连天,归梦何寻? 正自神伤,白团子迈着短胖的步伐,蹦跶着来到了她的身边。 它哪里都是圆的,连脑袋都比寻常兔子要圆上一些,肚腩几乎要贴到地,于是它得到了一个朴素的名字——“圆圆”。 兰昭儿抱起兔子,长久的沉默。 仿佛感受到主人心情的低落,白团子四肢一收缩成了团子,拱入少女的手心,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 兰昭儿轻轻地笑,走至倚窗的贵妃榻边,坐下后,对掌心中的胖兔子倾诉道:“圆圆,你会想念自己的故乡吗?” 白兔短圆的耳朵微微一动。 兰昭儿顿了顿,摇着头道:“不对,你本来就是辽月的兔子。” 挠一挠兔子毛绒绒的脑袋,见小白团子在怀中打滚磨蹭,嘴角不禁翘了起来。 兰昭儿抱紧怀中白兔,默默安慰自己:“至少与长安是同一片天空。” 少女慢慢地站起了身,眼神已然转为坚定。 指尖棋,手中刀,是时候联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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